這三個人每個人唱一台戲,整整唱了一個下午。最後脫穎而出的是三人中最小的那個,剛過十八,伊叔從小帶大的弟子,挑了一曲《貴妃醉酒》,惹得安常在和十叔連連喝彩。繼承伊叔的衣缽還得走一走程序,過了兩天,事情基本就定下了,也不枉我學了好幾天的化妝。選唱的是《鳳還巢》,除旦角是他之外其他角色都由其他老戲子扮演。其實這儀式也是伊叔的葬禮了。


    開戲前我進了一趟戲院。


    戲院子還是那副老舊的模樣,有些褪色的紅磚墨瓦,冷清而破敗。我輕車熟路來到它麵前的時候,門外麵有一把生鏽的大鎖,摸起來很沉重,上麵還積了好些灰塵,使得這座戲院看起來好像被時光遺忘了很久很久。可如今,還有人惦念著它。


    伊叔把鎖的鑰匙留給了十叔,十叔又把鑰匙給了我。打開門,裏麵古老而令人熟悉的味道就讓人的心裏舒坦了幾分。


    院子裏依舊擺滿了黑色的長凳,因為常年沒有陽光,這幾天又下雨,地麵有些潮濕,好些地方已經長了青苔,有些地方落的灰塵多了,竟然也能長出花來。那些凳子,上麵都掛著水珠,有些凳子的表麵都開始發黴了,因為很久沒人擦它們了。伊叔不在的時候,連他的徒弟們都不能進院子。


    打開戲台旁邊的化妝室,我立即被裏麵撲麵而來的灰塵嗆到了,不停地咳嗽。還是老樣子,化妝室的最中間擺著一張桌子,桌子還是很簡單的四方桌,喝茶用的茶具一應俱全,桌子四麵都各擺著一張簡單的木椅。多少次伊叔在這裏向我甩下一大疊厚厚的紙,可能是某些資料,可能是某些經書,或者別的東西。安常在就坐在我身邊偷笑。


    房間角落裏的木架上掛滿了各色的戲服,房間裏唯一沒有落灰塵的就是它們了,因為架子上麵披了塊布。它們的主人很細心,預料到自己要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會迴來,或者根本就不會迴來,才會這樣。如今燒掉這些戲服是不可能的,資金上不允許,心裏頭也不允許。伊叔最寶貝的就是這些戲服,每天換著樣式來穿。


    木架旁邊有個一人高的櫃子,櫃子裏有六個大小相同的抽屜,兩個一層。下麵那層是一些化妝品,全身些上好的化妝品。中間的是演戲用的飾品,釵子耳環鐲子頭飾都有,我一時興起拿了個頭飾來戴,誰知重得要命,那些唱戲的要戴的東西可不止這一樣,便可知這一行也是個體力活。最上麵那層則是一些記有戲詞藍麵小本子,封麵都被翻爛了,裏麵的內容全都是手抄的。可想而知它們的主人是一個多癡迷於戲曲的人。


    東南邊的角落,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太師椅,靜靜地放在那裏,上麵還搭有幾件衣物。


    化妝間的南麵有一扇窗,房間裏所有的光都從那裏進來。化妝台就擺再窗子旁邊,台上擺著一麵泛黃的古老銅鏡和一把木梳。伊叔這人,什麽都喜歡用舊的。


    除此之外,化妝間再沒有別的東西。


    站在這裏總有一種錯覺,就好像周圍的時間都已經停止了,你在這裏,忽然就可以安靜下來,這世界上的一切浮躁和喧囂都隔離在牆壁外麵,與你無關。


    伊叔在這裏化妝的時候,也是這種感覺吧,塵世喧囂,獨此寧靜。


    伊叔不在,化妝間便沒有別人肯打掃了,恐怕伊叔不在的這一段時間裏所有人都很理所當然的忘了這裏,而且根本也沒有人能進來。地麵落得一地灰塵。我不得不打掃一番,把老鼠蟑螂統統趕走。


    一天後辰時,院子已經打掃好,旦角開始上裝。


    不,是我開始給旦角上裝。


    猩紅衣袍,金流蘇銀步搖,我仿佛看見了年輕時的伊叔。這讓我有些恍惚。


    “當家的?”我正在給他戴頭飾,見我停住,年輕的戲子就轉過頭來,道,“當家的放心,我雖然是年輕了點,師傅這個位子既然給我做了,我沒有師傅做的那麽好,但也定不負師傅平日裏的教誨。”


    我想著那個表麵上有點嚴肅,卻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由得問:“你們師傅他……他平時怎麽教你們的?”


    年輕戲子望著窗外:“練妝,練功,練嗓子,偶爾幫忙打掃院子,挑挑水做做飯。”


    “唱一句看看?”


    “唱什麽曲子?”年輕戲子反問道。


    我不假思索道:“穆桂英掛帥吧。”


    年輕戲子咋舌:“師傅最喜歡的戲。”


    然後他唱了開頭那一句:“打一杆帥字旗。”聲音鏗鏘有力。


    我倒吸一口冷氣,“真像伊叔”。此時旁邊燃著的香,已經盡了差不多一半。


    “我說,你們唱戲的,都有個藝名吧。”但印象中,伊叔從未提過他有什麽藝名。


    “沒有藝名,隻有坐上了師傅的位子,才能有藝名,準確的來說,那是某個職位的代號,一個名稱,像什麽政委啊書記啊的。”


    “什麽樣的稱號?”


    “青衣成戲,戲子涼薄,涼薄無心。”


    我才給他勾好朱唇,香燃盡,門外鑼鼓喧天,有人喊:“戲子涼薄上台。”年輕戲子點了點頭,道:“坐什麽位子挑什麽擔子,走也。”


    出了化妝間,外麵院子已經坐滿了人,好不熱鬧。按照規矩,我是不能在台前看戲的,而是在台後聽戲。


    程唱西皮導板)日前領了嚴親命,(慢板)命奴家在簾內偷覷郎君。隻見他美容顏神清骨俊,義見他衣襤褸家道清貧。倘立誌苦用功自能上進,也能夠功名就平步青雲。


    (南梆子)他明知老爹爹為奴行聘.反將她親生女嫁與穆門。想是我程雪娥生來薄命,因此上難得配如意郎君。(散板)我二人婚姻事已然言定,卻為何無故地獨自潛行?左思來右想去心中難忍,兒的親娘啊,我暫且迴繡閣再聽信音。


    (程唱西皮原板)本應當隨母親鎬京避難,女兒家胡亂走甚是羞慚。小妹行見姐夫尤其不便,何況那朱千歲甚是不端,那日他來將奴騙,幸中母氏巧機關,如今若再去重相見,他豈肯將兒空放還。(唱流水)母親不可心太偏,女兒言來聽根源:自古常言道得好,女兒清白最為先,人生不知顧臉麵,活在世上就也枉然。強盜興兵來作亂,不過是為物與金錢,倘若財物隨了願,也未必一定害人結仇冤。倘若女兒不遭難,爹娘迴來得團圓。倘若是女兒遭了難,爹爹他定要問一番。如今稱了兒心願,落一個清白的身兒我也含笑九泉……


    唱完了程雪娥那段戲,卻久久不聽見有人接唱穆居易的戲。之前老戲子說等旦角唱完了一段再上台,雖然有些不符合規矩,但是那些老戲子傲氣,這馬威我也隻能由著他們來下。


    “恐怕已經被其他人買通,不肯唱了。”安常在臉色陰沉,“老家夥們硬脾氣,都是一個茅坑裏的石頭,我就知道沒這麽容易。沒想到連這一場戲他們都要搗亂。”


    我下巴一抬,指著化妝間說:“現在請其他人,還來得及嗎?”


    話音未落,就聽見幕前的戲子又開唱了!


    娘子不必淚漣漣,卑人言來聽根源,也是我作事少訓練.還望銀子恕下官……


    他唱程雪娥那段戲的時候用了比較尖的嗓音,到了穆居易這段就用了一種比較沉的聲音。他竟然一個人唱了兩個人的戲!


    接著他一個戲份一個音,硬生生演完整場戲,唱了一出獨角戲!


    一鼓而落幕,台下掌聲滔天!


    有人歎:“老伊在的時候,都沒有這麽瘋呐,敢一個人唱完的。”


    一場戲,辰時開場,午時散場。唱了一個早上的戲,散場隻要兩分鍾。人生何嚐不是如此。


    待人都走光,我拉住安常在說:“帶我去認一下伊叔的墓唄。”安常在就帶著我去了郊外,因為是開春,墓地周圍的草都長到膝蓋高了,想來以前也是伊叔修剪的,如今修剪的人不在了,也就瘋長起來。


    安常在忽然在一個墓碑前麵停下,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跑這來別是想給自己挖坑。


    我立即舉起雙手,心說真不愧是我肚子裏最大的蛔蟲,這點事兒都被看破。我摸出口袋裏裝的煙,說哪有哪有,找個地方抽一根而已,給看個風。


    安常在掃了一眼那包煙,別是上癮了,來,上交國家。


    我沒理她,點了一根,不吸,光看著它燒。看著那一星點的紅光,我仿佛又置身於大火中的樹林,周圍全是火燒樹木和樹木倒塌的聲音,我都聞到了濃煙的味道,還看到了那個消失在火裏的背影。


    安常在笑,每次看你吸煙,都像是那種剛上初中的叛逆少女,要是再剪個非主流發型,染一染頭發,就可以去泡吧了。


    什麽非主流發型,我還瑪麗蘇七彩長發隨時隨著心情變化,自帶五毛錢特效呢,我心裏嘀咕。


    安常在抽出一根煙來,正要點上,忽然站直了身子盯著一個方向看,說:“慘了。”


    三分之一秒的時間,我第一次反應這麽快,意識到她說的“慘了”是什麽意思,一屁股站起身,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遠處的地平線上,一襲藍衣正向這邊徐徐走來。


    “風緊,扯唿!!!”我和安常在幾乎是同時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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