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個極冷的冬天,北方的冬天一直都是這樣,整天整天的下雪,一點都下不厭。特別是在山裏,那雪啊,一下就沒個停的時候,好像恨不得把裏麵的樹都給埋了才甘心。這時候什麽河什麽湖都給凍住了,百裏之內別說鳥了,人都不見一個。


    孽閻王正在一個土丘上抽煙,肩膀上和頭上都落滿了雪花,但他懶得在意。他在等人,足足一個小時,從天邊開始有點光,他就披了件狗熊皮。姑子問他去哪裏,他就說,我跟那夥盜墓賊再談一下價錢。姑子說,飯我給你留著,早點迴來。孽閻王應了一聲,說看好孩子,然後打開門,風夾帶著雪立即吹進屋子裏。他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風雪中。


    以孽閻王的心性,要他等一個人絕不可能,他肯定直接衝到那個人麵前來兩拳再說,更別提像現在這樣,大冬天的蹲在個破土丘上等足足一個小時。可他真的是在等人。他從沒有過這樣的耐心,隻能抽著煙解悶。


    又過了半個多鍾頭,土丘的不遠處,有個馬夫趕著馬車向這邊過來,那馬夫把鬥笠壓得低低的,看不清臉。馬車裏麵運著一些幹草,孽閻王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像是馬上來了精神,雙腿猛力一彈,就從土丘上跳開一米多遠,正好攔在那條雞腸細的山路上。


    隨即他大吼:“痞子,我跟你說,今天這事兒你要是不同意,我還就不讓你走了。”


    馬夫愣了一下,隨即苦笑著摘下頭上的鬥笠,露出一張標準黝黑的國字臉。那上麵大大小小的一共有好幾道疤,但是平日裏他一點都不遮著,覺得有疤才算男人。不留點疤,怎麽嚇唬得住下麵的人。他年紀都快五十了,卻還是沒兒又沒女的,手下人都眼巴巴的望著他趕緊死,好接了他的手呢。


    這孽閻王也真會找地方,這條山路可是他每日必走的。他早料到孽閻王會在這裏攔路,特地給自己弄了這一身裝扮,看著前麵過了幾個馬夫他都沒攔,痞子強才敢過去。


    痞子強這輩子沒怕過什麽人,如果硬要說怕誰,大概也就隻有孽閻王了。卻不是怕他的刀還有兇狠,孽閻王有多兇狠誰都知道,他怕的是孽閻王不是閻王的時候。


    痞子強就沒見過這麽會死磕的人。為了這件事,孽閻王簡直是無處不在,他上個廁所,他都能從門背後冒出來,幽幽地問一句:“我說你倒是幹脆一點,到底同不同意?別跟個娘們似的。”已經連續好幾天了。


    “我說閻王,你也就別為難兄弟我了,我也想幫你的忙,可是這事情,它肯定還有另一個法子,你也不一定要走險招,非這麽幹啊。”痞子強牽著馬,馬叫了幾聲,在原地來迴的踏步,鼻孔裏直出氣。


    孽閻王抽一口煙,“不這麽幹咋行,我要是能想出別的辦法來,我還用走這一遭?”


    痞子強就問:“你這麽做,你就舍得你婆娘?你看看那新出來的娃子,一白白胖胖的小子,又乖,也不擔心被別人偷了去。”


    “怕什麽,誰敢動他們,老子一刀……”


    “得得得!我算是服了!閻王,到時候你可不能出來砍人了,就是你婆娘出事你都不能出來。你還真能忍?”痞子強忍不住打斷他的話。以孽閻王的心性,怎麽可能忍得了,腦袋一熱就動手了。


    “甭操這份心,老子又不是沒種,個個都有老子一半兇,個個都鬼精鬼精的。也就委屈你遭點罵而已,你痞子強這幾年罵你的人能塞幾個籮筐,你還在意個什?”


    痞子強喝了口酒暖身。“屁,我痞子強哪裏在意過這些。閻王,你這可是苦煞我了,嫂子待人都很好,你叫我怎麽擔這個罪名。”


    孽閻王踹他:“老子的婆娘老子都沒擔心,你擔心個什麽勁兒。甭管,老子也是為她好。你要是不答應,那才是事兒呢。”


    痞子強說:“你得讓我好好想想。這事兒啊,說不定真的有別的法子呢?”


    “就這法子,你就直接給個迴應。”


    “好吧,這事兒我痞子強就應下了。不過咱可得提前說好,你不許半路反悔。”


    “狗娘養的才反悔。”


    最後兩人在雪地裏又抽了一會兒煙,肩膀上頭上全是厚厚的雪,也不拍。估計他們要是呆到明天早上,土丘旁邊就要多兩個大雪人了。不過他們最終沒呆下去。天色已經不早了痞子強要走了,孽閻王也要走了。


    “我說痞子,你這都快奔五了,人都說奔五的男人,沒碰過女人以後都沒那個力兒了,你還真不想取一房媳婦兒?以後過了五十,到大街上看見那些水嫩嫩的美妞兒,都隻能流流口水了,你就不眼紅?”


    “閻王,我可不像你,我可不敢誤了人家女兒。我這刀兒口子上走路的,睡個覺都不安寧。有個婆娘我還得給她操心,有了兒子女兒,也得操心,多沒勁兒。”孽閻王不是很了解痞子強的過去,好像痞子強生來就是一個浪子似的人,天南地北就憑著一雙大腳丫子走,在一個地方根本站不住腳。


    外人都說是姑子被孽閻王收服了,隻有跟孽閻王近的人才知道,其實是孽閻王被姑子收服了。別人不知道,他知道,孽閻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跟他鬧起來。


    “我那婆娘,算命的說要她的人都是短命鬼,反正別人要她也是短命,老子要她也是短命,反正都是短命鬼,她遲早給誤了去。她給別人誤了還不如給我誤了。”


    “我可不像你。”痞子強這句話沒讓孽閻王聽到,他是說給自己聽的。


    其實痞子強本來不叫痞子強,但是現在人們都叫他痞子強,因為他很厲害,做事又像個痞子似的,一點也不講道理,所以才叫痞子強。叫著叫著,連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究竟叫啥名字。


    痞子強當年年紀輕輕就跟著紅軍長征,差點沒死過去。他能活著全是因為一個姑娘。


    他跟那姑娘是在長征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痞子強特別不長進,掉隊了。


    那姑娘後來一直陪著他,一直過了長征,再過了解放,那姑娘走過了雪山走過了草原,卻挨不過一顆敵人的子彈。在南京打國民黨的時候,她挨子彈死了。


    從那以後,痞子強就變兇了。到六六年文革,他看著祖國的樣貌越想越覺得心裏不自在,脾氣就變得更加暴躁。沒想到他還沒找別人事兒,自己就給莫名其妙的抓去批鬥了,愣說他是什麽走資派。


    痞子強天生怪力,膽子又大,對於法律這東西是一點概念都沒有,況且那是個黑白顛倒的年代。他幹脆把看守的人殺了,逃了出來。但他到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他自己又沒有個一技之長,還殺過人,誰敢要他。他就做了土匪,後來文革持續了十年,經濟蕭條了,他覺得誰都一樣窮,搶人也搶不了多少錢,幹脆幹起了盜墓的行當。沒想到這一幹啊,就是一輩子。


    孽閻王迴家的時候,路上已經沒有光了,冬天裏的人都睡得早,連燈光都沒有。他的那身熊皮因為沾了雪已經濕了,他幹脆拿在手裏。姑子剛把晚飯熱了第五遍,見他進門,狠罵了他一頓,又聞到他一身煙味,說他肯定是跟朋友去玩了。孽閻王一個勁的笑著,不敢應她。


    痞子強迴到家的時候,路上也沒有光,夥計們都睡著了。他迴到屋子一摸他的坑,坑已經冷了很久了,一床被子鐵似的冷硬。切,鐵賣了還能得點錢,這床被子拿去燒火都點不著的。床頭上放著今天早上吃剩下的饃饃,他躺到床上,隨手摸了一塊饃饃來吃。


    今年的冬天,恐怕要比以往任何一個冬天都要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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