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淩的媽媽來叫他們吃飯的時候,趙老師正屈了指節一扣敲在學生的手上,說這個音錯了,別想用速度蒙混過去。

    聽到敲門聲,葉修扭頭,看見一位氣質嫻靜的中年女性站在門口,帶笑望著他們,是趙淩的媽媽。

    趙淩應該是長得像她爸多一些,她的媽媽五官普通,隻是組合起來有一種恬淡的韻味,而趙淩眉目精致,帶著股傲氣,是讓人見之難忘的美人。

    葉修馬上站起來,說阿姨好。

    對方搖搖頭,微笑著說不用客氣,小葉是吧,經常聽樂樂提起你。

    葉修還是覺得趙淩的小名讓他非常出戲,不過克製住了,拿眼覷趙淩,心說經常提起我,可能嗎?嘴上卻答:“哎,阿姨,打攪了。”

    “沒事沒事,歡迎你來做客,”趙淩的媽媽說,“出來吃飯吧。”

    “走吧。”趙淩說,在他身後合上了琴蓋。

    趙淩的媽媽一直等在門口,直到自己女兒出來,跟她並肩而行,小聲地說:“看來你們的確是非常好的朋友,我還沒見過你讓其他人碰你的琴呢。”

    葉修在前頭兩步聽見了,嘴角自動地揚了揚,又很快落下來。

    葉秋始終沒迴他。

    葉修有點發愁了,在書房裏轉來轉去地發呆。外麵雨還在下,轉小了,從陽台上望下去,這個舊舊的小區排水工程倒不錯,路麵隻有薄薄的一層積水。

    趙淩用紙巾擦著手進來,問:“還沒消息?”

    葉修目光沉痛,“大逆不道!”

    “也是你為老不尊的惡果,”趙淩說,“所以你怎麽打算?身份證還在的話錢也是小問題,不管你去哪兒。”

    “我先迴杭州吧,”葉修歎了口氣,“他要是肯對他哥好一點兒,寄也能給我寄過來,賴在這邊不是辦法。所以……你能幫我訂機票嗎?”

    趙淩點點頭,讓他起開,點開了某代訂機票的網站,攤開手:“身份證。”

    葉修驀地一愣,手在大花褲子的兜裏凝住了。他洗澡之前把兩張身份證都從濕褲子裏摸出來,然後隨便揣進了現在的褲兜裏,兩張卡都沒有卡套,毫無區分度,他是要轉過身去拿出來分辨一下?

    趙淩微微蹙眉,“怎麽了?放在髒衣服裏丟進洗衣機了?”

    “這樣,”葉修說,表情端凝,“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趙淩不以為意,“什麽?”

    片刻後,她望向葉修一手一張的兩張身份證,眉尖跳了跳。

    “其實我叫葉修,”葉修舒了口氣,“以前離家出走的時候拿的是我弟準備的行李,順帶就捎上了他的身份證,這些年我都用的是他的,這次迴來才把自己的身份證拿迴來。”

    趙淩抓過他手上的兩張身份證,看了兩眼,然後用驚愕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半天才說:“行啊你……要是跟聯盟舉報,你這算違規吧?”

    葉修哭笑不得,“你一下就想到那兒去了!”

    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告訴趙淩,其實也可以有其他方法應對的,比如說假裝身份證落在浴室了,出門看清楚再把葉秋的證件遞給她,反正他這些年車馬出行一概用的是那張身份證。

    反正他說了,而趙淩的驚訝程度在他預想範圍裏,很快就接受了,而且第一句話竟然是問他聯盟的問題……

    “你不最應該擔心這個嗎?”趙淩表情嚴肅了點,“雖然我信一直打比賽的都是你,不過這種易名,搞不好就有打假賽的指控風險。”

    這個問題……葉修試探著在床邊坐了下去,見趙淩沒反應,就大膽地往後挪了挪,舒舒服服地坐好,弓著背脊雙肘支在膝蓋上,交扣的手指抵在唇邊,狀似嚴肅思考。

    趙淩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唇音,像是某種不屑的語氣詞,“所以你為什麽告訴我,以後好叫你真名兒?”

    “我在想你舉報我的可能性,”葉修說,“有點兒後悔了,才想起你其實是百花派的。”

    趙淩飛了他一記眼刀。

    “葉修?”她用疑問的語氣喊了一聲。

    葉修心頭跳了一跳,“對啊。”

    “這名字浪費了。”

    “……喂。”

    “不過確實比‘葉秋’好聽,”趙淩說,“你拿哪個訂票?”

    “葉秋那也是我親弟弟的名字,你也別這麽誇我,”他說,把自己的身份證又遞了過去,“試試看還能不能用。”

    趙淩轉過身去,開始查這兩天的機票,然後一個個報給他,問哪個合適,葉修望著她微微卷起的發梢,從肩頭滑落了,拂過上臂,那有如白玉的肌膚……他走了會兒神,然後才如夢初醒地迴答:“就明天晚上的吧,我也沒什麽好待北京的了,晚上便宜。”

    “晚上十點的,最近天氣不好,如果延遲起飛,你準備等到什麽時候?”趙

    淩說,“這錢我出借,你要還的,這麽節儉?”

    我謝謝你記得這麽牢……葉修抹了把臉,說:“就是勤儉節約艱苦奮鬥。”

    片刻之間他迴憶了一下自己的銀.行卡餘額,還真是有些需要節約的。這賽季過去,又有好些個老朋友退役了,一身潦倒,他別的讚助沒有,就這幾年從他們手裏贏過了比賽拿下的獎金。

    “那我訂了,”趙淩盯著屏幕,手下輕輕敲擊,“勤儉節約,你還訂酒店嗎?”

    “啊?呃……”葉修語塞,心說這怎麽講,又強調我節約,又不主動點說讓我留宿。

    趙淩等不到他的答案,扭過頭來,秋水寒星的眼眸裏映著燈光,粼粼閃動,似有征詢的意思,又好像是在調笑。

    “有什麽可猶豫的,”她問,“你還不好意思呢?”

    “我在思考你家的沙發好像挺小,我半夜滾下去要是受傷了還得去醫院,好像不太合算。”話順嘴就溜了出去。

    “怎麽可能真讓你睡沙發,多不方便,”趙淩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你睡這兒吧,我去跟我媽媽擠一晚上。”

    葉修說不清自己怎麽就突然緊張起來,“這接待規模可夠高的。”

    他們的位置要是調換一下,趙淩能拿到枕頭,說不定就會砸向他了。可是現在女孩兒坐在桌前,手邊沒有趁手的東西,於是隻是白了他一眼,“接待規模?你把自己看成什麽人物?”

    “職業聯賽三屆總冠軍,連續三年最有價值選手,”葉修說,“哎,我看你裝了登陸器,架子上還有一個,是不是有筆記本?不然來兩把?”

    這話題轉折顯得非常倉促,要不是說話的人一臉坦蕩還近乎於無恥自誇的態度,旁人很難不對此表示疑問。趙淩隻是怔了怔,沒追究,接著他的話說:“你想多了,我筆記本學習工作用的。”

    “哦,真遺憾……”葉修幹巴巴地說,“我記得我還沒跟你的狂劍打過。”

    趙淩看了他一會兒,左邊嘴角揚起,是一個不那麽有溫度卻相當好看的笑容。她起身,從角落單人沙發上的書包裏取出了一台筆記本電腦。

    “說得也是,來兩盤吧,三屆總冠軍外加mvp的葉秋大神。”

    “……你這叫口嫌體正直啊趙淩。”

    姑娘沒理他,給筆記本裝上了登陸器,然後遞給他,自己霸占顯然配置更好的台式機,葉修抗議說你不能讓我在腿上打,還不給我配鼠

    標,不公平。趙淩說嗬嗬,看你微操水平的時候到了,不能用觸控打怎麽敢說自己登峰造極了。

    她一副認真的樣子,葉修嘀咕著打開了遊戲,然後才想起……我操,我沒帶賬號卡啊。

    趙淩已經上線了,正在處理一堆消息,聽到葉修窘然的陳詞,默了片刻,拉開抽屜,甩給了他一張卡,然後說:“你已經失去跟我單挑的資格了,走,幫我們刷boss去。”

    多年以後葉修操作著君莫笑,帶領一幫小孩兒外加一個老油條在網遊裏搞風搞雨,從各家公會口裏奪食無數,連其他戰隊來興欣的職業選手都能讓他壓榨著幫興欣搶boss。老油條表示敬佩於他的無恥,他為了肅正聲名,說我從前也無私幫助過其他戰隊增加材料儲備的,這天道輪迴好人有好報罷了。

    其實他唯一一次幫別家打工,就是在趙淩家裏,艱難地操作著一個小彈藥,跟在百花穀下屬分會的小會長屁股後頭,兩人配合,拿下了一個多家圍攻的野圖boss。

    外頭風雨如晦,屋裏燈光柔暖,女孩兒坐在桌前,鍵盤敲擊的聲音清脆而富有節奏,葉修一抬頭就能看見她的側麵,一個極為美好的剪影,幾乎是他所能幻想的最漂亮的姑娘的模樣。

    多好啊,他心想,可是也就這麽看看吧,趙淩不會一直這樣,就坐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打遊戲。

    明明是第一次以雙dps的身份共同作戰,距離上次搭檔也過了好幾年了,但狂劍和彈藥的配合親密無間,勢如破竹,幾乎就靠他們兩個人打下了boss。百花小分會裏有人在驚唿,竊竊私語說這倆大神,狂劍和彈藥,可能是隊長跟隊副嗎?

    趙淩沒開麥,一直文字指揮,葉修偶爾會補充兩句,但他也一直克製著沒說話。這時候聽著周圍的議論紛紛,甚至有人大膽地朝他問了一句,葉修掐了麥問趙淩:“這幫家夥連你是誰都不清楚啊?”

    “我說過我是名譽會長,上得少,”趙淩頭也沒迴,他們麵對追殺正在跑路,“平時也就帶帶這種野外團。讓他們誤會去吧,說不好到時候我能搞到百花隊長隊副的簽名,狐假虎威一下,也提升士氣。”

    這樣……葉修點了點頭。他們專心擺脫了追殺,顯然團員的好奇心還沒有褪去,已經開始近聊刷屏求真相了。會長一個人還好,他們之前就知道操作好,很犀利,還很神秘,不過是個女號啊,從來沒懷疑過,結果今天又冒了個同樣犀利的狂劍出來,和會長的配合還那麽好,雖然不是繁花血景的風格

    ,但架不住隻要有一丁點的可能,他們就會狂喜難以自製的。職業選手玩小號幫忙搶boss很正常,現在又是夏休期,簡直太有可能了!

    趙淩那邊鍵盤被持續敲擊,估計是在迴複消息,葉修看著近聊裏不停刷過的句子,已經開始默認他的身份在抒發崇拜了,還有不知道什麽時候圍起來的人,突然起了玩心,開麥,用低沉的帶著三分笑意的聲音開口道:“下了,樂樂。”

    在他下線的前一秒,周圍的人群全都炸了,狂喜亂舞地喊隊長,孫哲平大神,啊,還有副隊長,張佳樂大神……

    趙淩帶著椅子猛地轉過來,對他怒目而視,“說什麽呢你!”

    葉修聳聳肩,“跟你說我下了而已,又沒喊錯。”

    “放屁,”趙淩說,“是你能喊的嗎?再叫一聲試試。”

    “……趙淩。”

    女孩兒瞪著他,忽地,她又笑了,特別無奈地放鬆了表情。

    “葉修,”她說,“有什麽好玩兒的……你多大了?”

    “我不是配合你工作嗎?是你說讓他們誤會著,提升士氣。”葉修一副你要講道理的表情。

    趙淩懶得跟他計較了,迴頭去趕緊下線。

    這真不是什麽好玩兒的事情,沒什麽笑點,但葉修就是突然覺得樂不可支,他還想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孫哲平或者張佳樂,可是轉念一想……有什麽值得說的,都湊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這好像隻是發生在他跟趙淩之間的一個小小的片段,隻有他們共享。

    時間還很早,本來可以繼續在榮耀上消磨時間的,鬧了這一出,他們沒法兒再上線了,因為趙淩也就兩張賬號卡。最後竟然用台式機點開了一部電影,兩個半小時的懸疑片,看完了就到正常人的睡覺時間了。

    期間隻發生了一次交談。葉修說我可從來沒跟別的異性一起看過電影,還恐怖片,沒有經驗。趙淩說你會不會說話,不會就閉嘴,過會兒也不許尖叫。結果是誰也沒有尖叫,趙淩甚至都沒向他靠近一點點,情節最驚悚時候,女孩兒也隻是在椅子上蜷了起來,抱緊自己的膝蓋,修長的小腿筆直,裙擺下滑,還附贈一截白生生的大腿,葉修趕緊非禮勿視移開了目光。

    這次留宿除了剛進門的時候,完全沒有發生葉修擔心的尷尬感,趙淩家的兩位女性長輩沒有對他的存在品頭論足,甚至很貼心地都沒怎麽出現,倒讓葉修挺不好意思。洗漱完後趙淩就把他塞到了書

    房裏本來屬於她的床上,說覺得熱你可以開空調,我關門了,明天早上要叫你吃早飯嗎?

    葉修抓了抓頭發說叫吧,我明天估計還得出門買身兒衣服。

    趙淩說你還真不客氣。

    反正要還你的嘛……

    她關上門,整個屋子就靜下來了。

    葉修倒在整潔的床上,一點也沒感覺到這是個姑娘的床鋪,被子甚至帶著某品牌洗衣液的清香,而沒有人生活過的味道。

    他糊裏糊塗地想著自己這一天到底是怎麽過的,怎麽發展到現在這個情況的。

    無法否認的隻是,他感到和趙淩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密感,那甚至無關乎他現在睡在人家的床鋪上這個事實,他解釋不了這個是怎麽產生的。

    葉修翻了個身,在黑暗裏睜著眼睛,忽然看到床頭櫃上影影綽綽的一個東西,好像是相框。

    他扭開了床頭小燈,端詳著那個相框,裏麵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穿著像是校園話劇表演用的歐風禮服,裙擺飛揚,也不及小姑娘臉上的笑容好看。

    那是五六年前的趙淩,應該是她家還沒有出變故,小姑娘最快樂而驕傲的時候吧。這張照片是誰給她拍的……去看女兒話劇表演的父親?

    葉修晃了晃神,覺得自己想多了,但他還是伸出手,指尖輕輕描摹過女孩兒用發帶束起來,卻還是同裙擺一樣飛揚的長發。

    “晚安。”他咕噥了一句,關了燈。

    作者有話要說:這文本來不該這麽長的……我爭取盡快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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