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兄,你這靴子不錯。”


    坐在平板車的車沿上,馬俊有一搭沒一搭和身邊的馮理聊天。


    戈壁的天很高,很藍,偶爾被一片烏雲擋住日頭,身上還會覺得微冷。


    遠處的祁連山一如既往的蒼涼。


    不過馬俊的心情很不錯,這迴行商他帶了五十輛平板車,車上裝滿了茶葉、布絹這些慣常與西域人貿易的貨物。


    還有兩車玻璃製品,算是他撿了個不大不小的漏。黃甲烷的斯達康藥廠還沒建好,不過玻璃車間先啟動了。


    有好多燒廢的玻璃器皿,本來是要迴爐再造的,恰好被去狄道考察的馬俊看到,找黃甲烷以二千兩的低價買了下來。


    可是滿滿兩車啊,這東西賣給西域商人,賺個五倍、十倍的差價不在話下。


    “我這是最新一代的力士靴。”


    馮理有些賣弄地跳下馬車,一個健步,又穩穩跳到車上。


    “看到沒?這鞋底子是硬橡膠的,裏麵有彈簧,還有層橡膠軟墊。除了臭一些,容易汗腳,沒別的毛病。”


    “嘖嘖,這麽好的東西,咋不建個廠呢?道場要是不幹,把技術許可給我啊,我來做!”


    敢情馬俊已經把塞音道場摸得門兒清,連技術許可都一清二楚。


    “嘿嘿,老馬你有所不知。”


    這迴眼爺他們出塞,馮理帶了傳經堂兩個執事,非要跟去西域傳教。他又是見麵熟的性格,在金縣與馬俊的商隊匯合後,沒幾天就跟他打的火熱。


    就差斬雞頭,燒黃紙,結成異姓兄弟了。


    由於新車床的應用,橡膠規模化生產,如今這力士靴成本已經大為降低,那也要四五兩銀子的成本。


    這種鞋富人沒機會穿,窮人根本穿不起,主要還是供教中力士和走遠道的弟子們使用,算是勞保產品。


    不過馮理從板車上的大木箱裏翻找一通,摸出雙嶄新的力士靴,遞給馬俊。


    “你試試這雙,看合不合腳?”


    馬俊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已經把自個兒的鞋脫了,把力士靴往大腳丫上麵套。


    “嘿,你那箱子裏都是些什麽寶貝?”


    他眼多尖,看到馮理箱子裏有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不免心生好奇。


    “這是算命的行頭,是我行走江湖最常用的道具。”


    馮理幹脆打開箱子,如數家珍地介紹。


    他往四方傳教,全靠巧舌如簧,能言善辯。


    若是去了鄉村,便將藥幡往地下一插,叫當地的鄉老或閑漢過來,讓他們召集村民。


    這時馮理便取出一個銀質的打火機,或是一麵小巧的玻璃鏡子,有言在先,誰喊來的人多,小玩意兒就給誰。


    等人聚齊了,便廣散符水,告訴鄉民,西北狄道有座塞山,上頭住了個塞音老仙,因憐憫世人貧苦,便派自己過來給鄉親們賜符水。


    隻要他們勤向西禮拜,心中默念老仙法號,自會禳災去病雲雲。


    關鍵是與那聯絡的中人搞好關係,一來二去,發展成下線。


    若是到了朱門富戶,那必須是另一套說辭。


    從元素周期扯到點石成金;從萬有引力扯到淩虛飛渡;從物種起源聊到萬物歸宗。醫卜星象,風水八卦,聊養生,聊房中,主人喜好什麽,他都能說的頭頭是道。


    不過馮理最怕遇到家裏有酸秀才的那種,讀書人都是些死腦筋,很難相信神仙之說。相對而言,那種腦袋空空,隻有錢財的土財主才是馮理的最愛。


    他說的眉飛色舞,馬俊突然不說話了,問他怎麽迴事,他訥訥道:


    “我就是馮兄口裏的鄉下土財主吧?”


    “啊這?”


    把馮理給整不會了,正張口結舌,卻見馬俊悠悠吟道:


    沙苑飛磷埋白骨,花門妖夢破黃粱。


    “好詩!”


    馮理咂摸了會兒,隻覺得這詩意境有些淒涼,但他自小學科學,對經、詩近乎白癡。


    看他疑惑的眼神,馬俊笑著解釋道:


    “馮兄知我是色目人,不知你是否聽過十迴九馬的說法?”


    原來馬俊祖上本是迴教來我中華之人,當時他們多居住在沙苑,卵翼生息。


    花門代指迴民,後句詩是說這些迴民遠離生養之地,寄人籬下,可是守著本教千年不變,很難真正融入當地人之中,反而處處受打壓、排擠。


    “咦,原來你是信迴教,怎又改投我教門下?”


    馮理自動忽略了他的情緒,直指要害問道。


    “嗬嗬,這個也看個人的。老輩兒是要做禮拜,念古蘭經。我嘛,我三個老婆都是你們漢人,而且嘛,老仙是咱們這些失意的人兒最大指望。”


    朝廷對異族采取


    強行漢化的政策,但少數族裔心裏怕是不怎麽服的。但胡人在北方肆虐的時候,也有很多漢人胡化的。


    東魏丞相高歡,就是鮮卑化的漢人;關隴集團中著名的普六茹、大野這些後來成為隋唐帝皇的著名姓氏,同樣是漢人。


    無論如何,個人在時代洪流麵前,終歸顯得微不足道。


    “下苦的人,眼皮子到底淺了些。你今天給他銀子,他用完了還找你要,你給是不給?不給,你就把他得罪了。”


    “我們這些行商之人,本是無根浮萍,比不得你們坐地戶。想要活下去,全靠這眼睛,這鼻子。”


    馬俊狡黠地眨了眨眼,十分篤定地道:


    “老仙做的那些東西,包括這靴子,早晚會貨通天下。我們這些弟子嘛,也能跟著分一杯羹。填飽肚子,是我最大的信仰!”


    “嘶!”


    馮理倒吸口涼氣,這才知道,自己小瞧這些商人了。塞音斯縱然有千般變化,落在商人眼裏,始終是醒目無比的“利益”二字。


    他頓時失了談話的興致,檢討自己的傳教事業,是不是方向上出現了偏差?


    “瞧,前麵就是玉門關了,如今宋總兵不在,衛所外緊內鬆。墩軍把總是自己人,等出了塞,就天高任鳥飛了!”


    玉門關本是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關隘,但此時明朝西北的邊界自嘉峪關為止,以西設置關西七衛,由降服的蒙古人鎮守,乃是羈縻統治。


    去年(洪武二十四年),哈密寇邊,總兵宋晟奔襲千裏,攻克哈密,生擒哈密王子別兒怯帖木兒等,俘虜一千三百人,大明軍威遠播西域。


    今年宋晟被大將藍玉調去西番平叛,老大不在,下麵的衛所、墩堡就難免懈怠。


    朝廷對西域實行的是朝貢貿易,像馬俊家的商幫往來西域行商,其實是走私性質的,都是買通邊關守將,才能通行無礙。


    這迴是經甘州衛的紅泉堡出關,走玉門關古道,越流沙河、火焰山,最後到達崖兒城(今新疆吐魯番)。


    由於氣候變遷,西域綠洲大麵積消亡,許多西域小國或遷徙,或埋藏在曆史的塵埃裏。


    崖兒城是西域各國以及中亞地區與東方貿易的重要中轉站,以往馬俊家的商隊也不敢跑那麽遠。


    這次仗著眼爺的火槍隊撐腰,他家膽兒也肥了。早就將趟子手放了出去,尋找合適下手的肥羊。


    正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紅嘴嘴鴉落的了一河灘,


    咕嚕雁落在了草灘;


    拔草的尕妹妹坐在塄坎,


    活像似才開的白牡丹。”


    ……


    一出墩城,不知誰起個頭,商隊的趕駱駝、駕馬車的把式們齊齊唱起花兒。


    馬俊笑道:“馮老弟還沒成親吧?這迴哥哥給你搶幾個西域女子做老婆。那邊的女子,那胳膊腿兒,嘖嘖,白生生的晃眼睛。”


    馮理有些心虛地幹笑兩聲,“這,怕是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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