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沙漠前的最後一個路口,我再次停在紅燈前。右前方有一家本地人開的小酒店,第一次與米茲過來時,我已經注意到了它。


    “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微笑著詢問她。


    “不,不必。”她不迴頭,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車窗上,像是一個找到了神奇玩具的小女孩,癡迷忘返。


    我知道,沙漠半夜裏的寒氣很容易把人凍傷,如果沒有充足的熱量補充,無異於自找麻煩。所以,開過路口後,我把車子停在了小酒店前。


    “我去買東西,稍等一下。”我開門下車,她別著臉點點頭,始終沒有迴頭看我,但我看到玻璃上反映出的那張臉上,分明掛著水盈盈的淚光。她哭了,或許是我們交談中的某句話、或許是這些善於挑人心弦的音樂,觸動了她心裏的傷口。


    我不敢多問,轉身走向酒店門口,一陣噪雜的電子音樂聲伴隨著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光撲麵而來,門口的幾輛大排量美式摩托車肆無忌憚地胡亂橫著,顯示出這並非一個高雅人士的聚集地。


    酒店的女招待第一時間替我開了門,一邊眨著長長的假睫毛,一邊媚眼連拋:“歡迎光臨,我的東方美男子。”


    我撥開她**的手臂,徑直走向側麵的吧台,指著酒架最高層的幾瓶烈酒:“給我兩瓶威士忌、兩包煎羊扒還有兩杯自加熱咖啡。”那些東西蘊含的高熱量,會有效地抵禦寒氣,不至於把我和希薇凍僵在沙漠裏。


    幾個站在彈子台前的男人正在高談闊論著關於性和女人的話題,不斷地爆發出一陣陣曖昧的哄笑。


    女招待又一次湊過來:“先生,可不可以留下來請我喝杯酒?”她的臉上擦了厚重的脂粉,根本看不出原先的膚色,頭發更是以一種誇張的爆炸樣式衝天隆起,像一頭正在發怒的非洲獅。她的手臂熟練地挽住我的胳膊,身子如一塊嚼過的口香糖,毫不猶豫地緊貼上來。


    “抱歉,我很忙。”我縮迴胳膊,看著吧台後麵的侍應生將所有的食物打包,裝進一個紙盒裏。


    “先生,隻要三十美金,你就可以渡過一個銷魂的夜晚——”女招待鍥而不舍。


    一個男人離開了彈子台,推門走了出去,皮夾克後背上釘著的碩大銅釘正在閃閃發亮。


    “我很忙。”我在吧台上輕輕敲了敲,臉上毫無笑容。


    這種環境裏的女人,大部分與黑道詐騙組織有關,很多被女色所迷的男人,往往到了最後人財兩空,沒摸到女人的床就先遭了別人的暗算。其實全世界的黑道人馬都在以相同的流程混生活,港島雖然貴為“東方之珠”,每天也會發生無數起設圈套詐騙的刑事案件,搞得警察疲於應付。


    “哼,怪不得連沙漠裏的土撥鼠都知道,東方人最吝嗇,最不解風情!”她憤憤不平地離開吧台,走向門外,大概是想去尋找新的獵物了。


    吧台上方鑲嵌著一張銅版畫,昏暗的燈光下,我凝神辨認了約半分鍾,才看出那是一個獅身人麵像,極富立體感地向外凸顯著,人臉上的雙眼深邃地向前凝視著。雕像背後,就是吉薩高地上的三座高大金字塔,右上角還刻著“艾吉”這個名字,那應該就是作者的簽名。


    “先生,要不要銅版畫?正宗的艾吉本地工藝品,物美價廉,是贈送朋友的最好禮品。”侍應生也幹起了工作以外的事,向我殷勤介紹著。


    那種工藝品沒有什麽奇特之處,開羅街頭的小店裏隨處可見,唯一不同的僅僅是標價數字。


    我搖搖頭,取出錢夾付賬。


    那侍應生壓低了嗓音湊過來:“先生,其實艾吉手裏還有更多好貨呢,‘黃金之海’的畫要不要,絕對是世界首創,而且是唯一的絕版——”他的眼睛裏燃燒著貪婪的渴望,不過卻與藝術品無關,而是瞄準了我的錢夾。


    “黃金之海?”我覺得這個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他大概是把我當作剛到埃及的冤大頭了,恨不得使勁宰上一筆。


    他左右瞄了瞄,神神秘秘地從吧台下取出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迅速翻開,露出裏麵夾著的一張彩色照片:“看,就是它,四千美金,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好東西!”


    這張照片的基色是金黃色的,如果不是稍微有點褪色的緣故,還是能體會到拍攝者的良苦用心。那的確是一片金色的大海,有浪峰,有波穀,還有幾艘張帆遠航的老式木舟。畫麵的一側是岩岸,很狹窄的岩岸後麵,是壁立的高山,高山上開鑿著無數壁龕,裏麵供奉著打坐的神像。


    “這就是所謂的‘黃金之海’?”我推開他的手。


    “當然,隻有艾吉能做得出來,他是唯一見過‘黃金之海’的,我可以發誓。先生,隻要您給我一點點錢,我就會帶您去見艾吉,相信他說的話會令您滿意的,那樣一筆巨大的財富等待有緣人去發掘。天哪,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對不對?”他變得激動萬分,小幅度地用力揮舞著自己的手臂。


    毫無疑問,世界上拿著金碗要飯的人不會很多,假如麵前這個年輕人知道“黃金之海”藏在哪裏的話,他大概不會仍舊老老實實地呆在小酒店裏站吧台了。


    我取過自己要的東西,準備轉身離開,侍應生驀的提高了聲音向那個女招待叫著:“莎拉,到這邊來,有生意介紹給你——”他拖住了我的袖子,再次露出哀求的神情,“先生請給我一分鍾,我真的有好東西給你。”


    彈子台前的男人們轉頭向這邊看著,其中一個猥褻地低聲笑著:“嘿,莎拉,東方男人看上你了呢,快去,快去!”


    我的樣子絕不像個有錢人,看得出這群囂張的家夥根本就沒正眼看過我。


    女招待扭扭搭搭地走過來,歪著身子靠在櫃台上,斜眼看著侍應生:“森,叫我幹什麽?這家夥對我沒興趣。”


    侍應生顯得很興奮:“這位先生對銅版畫感興趣,你們可以好好談談,嘿嘿,我隻要一百美金,一百美金,好不好?”


    我自始至終沒表示出對這個話題的過度熱情,隻是在趁機觀察角落裏的幾個客人,看看有沒有可疑之處。這是進入沙漠的最後一站,通常都會有黑道人物停留,他們的任務是在留意遊客們有沒有特別闊綽的,以便實施搶劫。


    “你?銅版畫?艾吉的銅版畫?”莎拉冷笑著,看也不看我。


    “對,說說銅版畫的事。”我低聲迴應著,敲了敲吧台,“一杯威士忌,一杯百利甜酒給這位小姐。”


    店堂四邊的燈光更暗,零星坐著七個人,六男一女,肩部以上全都籠罩在迷蒙的昏暗裏。我注意到背對著我的女人肩上,鑲著一塊亮閃閃的銀片,約有巴掌大小,偶然隨著肩頭的轉動閃出一縷銀光。


    她手裏握著一瓶黑啤酒,湊近唇邊,既不喝酒也不放下,保持著一個雕塑般的凝固姿勢。看到銀片,我會想起亞洲江湖上一個相當著名的賞金獵人——唐美。那是一個從二零零三年才崛起的傳奇人物,據說出身於中國大陸的雲貴川一帶,武功詭異,槍法精湛,尤其擅長於毒藥殺人,與中國曆史上的“蜀中唐門”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賞金獵人隻為金錢活著,這一點與殺手類似但又絕不相同,他們有自己的正義標準,甚至有時候會標榜某種政治傾向,做一些“為國殺人”的壯舉。


    我從沒見過唐美,隻從一些資料上讀到過她的事跡,以及此人肩頭上扛著的“亡命牌”。


    “不,不要甜酒,給我迷迭香加冰威士忌,大杯!”莎拉哧哧地偷笑著,膚色黝黑的臉頰上蕩起兩隻又大又圓的酒窩,風情萬種地盯著我的眼睛。


    “給她。”我向那名叫做“森”的侍應生吩咐著,同時扭身向門外望了望。希薇仍舊老老實實地待在車子裏,對著車窗發呆。


    外麵飄起了淡淡的夜霧,若有若無,朦朦朧朧。我已經決定,不管莎拉說什麽,自己都會在五分鍾之後離去,直奔獅身人麵像。相信此刻沙漠裏早就空無一人,正好是我和希薇展開調查的大好時機。


    “這個故事我重複過四百多次了,聽著美男——艾吉說,他掉進了一個洞穴裏,然後爬過很長一段即將坍塌的古代隧道後,就看到了一個用黃金鑄成的大海,而且是真正的大海,浪花、木船、海岸應有盡有。嗬嗬,他甚至撿迴了一個用黃金做成的貝殼和四個小螃蟹,那真的是一段神奇的經曆,所以他迴到城裏,就連續三日三夜不睡覺,叮叮當當地敲成了那樣一張銅版畫。嘿,森,把那照片拿出來……”


    莎拉的後半段話淹沒在男人們的哄笑裏,其中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家夥搖晃著走過來,在我肩頭用力一拍:“朋友,給我十美金,我給你講個比這更動聽的故事,是關於‘亞曆山大大帝鑄造黃金燈塔’的傳奇,不過,那座整體黃金造成的塔卻沉入了海底,需要真正有遠見卓識的人來打撈它,哈哈哈哈……”


    我推開他毛茸茸的手掌,禮貌地笑了笑:“多謝,我沒興趣。”


    他端起我麵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毫不客氣地把杯子擲到森麵前:“喂,一打威士忌、一打黑啤酒,由這位朋友付賬,快點!”


    我看了看他的黑臉,再次微笑:“好,我請客。”


    一瞬間,背對著我的女孩子亮出了一個小巧的化妝鏡,鏡麵上的光芒一閃,直射到吧台上來。很明顯,她在通過鏡子觀察這邊的情況,不必迴頭,也能將吧台前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當然,這也暴露了她的某種意圖,必定是有備而來。


    唐美出道之後,最有名氣的一戰是替南韓警方追殺亞洲黑道“金錢幫”的管賬師爺,從日本海一直追逐到阿爾卑斯山脈的“金錢幫”老巢,曆時一百二十天,行程數萬公裏,終於將那個名叫“樸善西”的人抓迴釜山,領取到了韓國有史以來數目最大的一筆警方賞金。


    事後,有消息靈通的黑道人物表示,唐美帶迴樸善西的同時,早就收受了金錢幫的內部賞金,還有私藏了樸善西隨身攜帶的一筆巨款,這一戰本身獲利超過六千萬美金,名利雙收,史無前例。


    二十一世紀是年輕人的世界,從矽穀高科技俊才到意大利西西裏島黑手黨,無時無刻不突出“年輕”二字。唯有年輕,才是商場、情場、白道、黑道搏殺的真正本錢。


    我不知道唐美此行的目的,也不想知道,更不願意惹上這樣的高手。


    無賴們拿到自己要的酒,也就不再糾纏我了,自顧自地迴到彈子台前繼續著自己的遊戲。


    “還有呢?”我要了第二杯酒,向莎拉舉杯致意。


    “艾吉說,他能找到‘黃金之海’的入口,但那麽多黃金牢固地焊接在一起,看到卻得不到,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殘酷的折磨。所以,他自己弄瞎了雙眼,發誓再也不想看到黃金這種東西,免得迷失本性。最先的時候,他還能靠製造銅版畫維生,現在瞎了眼,無異於自絕生路,呆在老城區的舊房子裏吃國家救濟金糊口,我猜他不會有幾年活頭了,到時候那個傳為笑談的故事,大概也就徹底停止,不再被人傳誦——”莎拉放肆的笑容背後隱含著一絲兔死狐悲的哀傷,那些來自心底的深刻東西,是再多脂粉無法掩飾的。


    “這真的是一個很好聽的故事。”我喝幹了手中的酒。


    “莎拉,你說說那銅版畫啊,這位先生或許會高價收購,是不是?畢竟我們也是為了艾吉好,他早晚都要死,何不賣掉那幅作品呢?”森急了,湊過來奪下莎拉手裏的酒杯。


    “賣掉?那種價格?森,傻瓜才會買呢!這位美男看上去似乎並不是傻瓜,哈、哈哈哈哈——”莎拉精明地掃了我一眼,從胸前的口袋裏抽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嗨,這是我的名片,真需要那銅版畫就打給我,不過,我並不抱太大希望。還有,如果隻是找樂子尋開心,在我那裏過夜的話,需要一百美金,再見了寶貝。”


    她把名片丟在吧台上,搖晃著走向角落裏,直接坐在其中一個男人的膝蓋上。


    名片上隻有一個電話號碼,紙質粗糙之極。我掃了一眼,迅速記住了那串數字後,輕輕吹了口氣,把它送到森麵前。


    “你的消息相當糟糕,所以我不可能付錢給你,抱歉。”我放下酒杯,準備離開。


    森沮喪地歎了口氣:“先生,其實我真的很想促成這筆買賣。艾吉的祖上是埃及最偉大的巫師,號稱有洞悉古今、明察天地的本領,而且曾做過‘帝王穀’的職業向導,參與過很多金字塔的開發過程。當然,他現在是窮困潦倒了,但我相信他還是具有某種神秘能力,異於常人。”


    沒能做成我這筆生意,讓他很不開心。


    我最後還是給了他十美金的小費,關於“黃金之海”的傳說很多,剛剛森描述的不過是其中一種,不管實際上有沒有這迴事,為了他的那種熱情,都該得到一些獎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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