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麵對無法抗拒、更改的事情時,為了“減負”繼續活下去,隻能用“這都是命”來安慰自己。


    校長亦然。


    季言彰心情沉重。


    校長掩下悲痛,寬慰季言彰,“阿尹沒怎麽遭罪,走之前,我們帶她去了她心心念念的動物園和遊樂園,看了長頸鹿和熊貓,玩了海盜船、雲霄飛車,拍了很多照片,她很開心。”


    季言彰看向繼續飄揚的空白紙張,再看向撫慰性輕拍著他臂膀的徐薇真,重新打起精神,“那就好。”


    一行人離開榕樹,行至宿舍。


    季言彰問校長是否方便上去參觀。


    校長欣然,“方便,方便。”


    完成了作業的孩子是最不怕檢查作業的。


    宿舍樓樓道與走廊收拾得很幹淨,沒什麽垃圾,更匪夷所思的是牆麵潔白如新,不存在任何髒手印或者塗鴉。


    季言彰透過一間寢室的玻璃窗戶,瞧見了裏麵十張左右的雙層床。


    季言彰問道:“二十個人一個宿舍?”


    校長咳了咳,解釋道:“是,去年招收的學生特別多。不過一個宿舍有三個洗手間,宿舍多是把兄弟姐妹安排在一起,他們就讀的年級不同,下午放學時間也不同,比方說五六年級會比低年級晚半個小時,這樣一來,吃飯和洗漱時間就錯開了。”


    季言彰了然,“安排挺好的。”


    走廊和陽台都安裝了鐵網,有效防止年紀小的學生意外墜落,大概高樓層是六年級要補課學生的寢室,鐵網上掛著一排衣服。


    一些衣服很舊,洗得發白,甚至內褲背心還皺巴巴的,破了小洞。


    可見有的學生的家境實在是不大好。


    季言彰不忍多看。


    徐薇真麵露異色。


    校長推了推眼鏡,臉上浮現出局促與愧疚、心疼。


    一行人沉默地走過那排衣服,轉而下樓。


    返迴教學樓附近。


    空地上多了三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兩女一男,正在踢毽子。


    見到校長,他們立即停下玩耍,想過來,可還有季言彰和徐薇真兩人光采照人,他們自慚形穢不敢上前,麵上怯生生的。


    校長用著方言和他們說了些什麽,他們你推我我推你,磨磨蹭蹭來到季言彰麵前。


    校長介紹說:“他們是一、二年級學生,因為家裏老人要幹活不方便照看他們,索性就留在學校和他們哥哥姐姐一起。”


    季言彰蹲下來,和他們平視,“你們好啊。”


    為首的男孩膽子大一些,但也隻是飛快瞟了一眼季言彰,就垂下腦袋,臉紅得不像話,聲若細蚊,“你,你好。”


    校長說:“阿甘是阿尹的弟弟。”


    季言彰怔然,仔細打量阿甘。


    阿甘偏瘦,鎖骨與腕骨突出,皮膚黝黑,頭發剃得很短,五官端正,眼睛很黑和亮,抿嘴時兩頰漾起一對很標致的梨渦。


    若是出生在家境稍好的家庭,經過豐富物質滋養,阿甘完全就是一個俊俏的小少年。


    由此可以想象,他已逝的小姐姐又是怎樣一支花骨朵。


    阿甘穿著洗得中間卡通圖案膠印脫落了的綠色t恤,黑色運動褲褲腳過長,褲頭又過寬,時不時需要他拉一下。


    藏了灰的腳趾蜷縮在拖鞋裏,但再怎麽也藏不住他的自卑與膽怯。


    季言彰放緩語速問阿甘,“你在等你阿依姐姐放學嗎?”


    阿甘點頭。


    季言彰腹中千言萬語,卻因不大了解阿甘的家庭情況沒敢多問什麽,怕觸及到他的傷心事,隻道:“我剛看到你在踢毽子,很厲害,我能不能跟你們一塊玩?”


    他還看向了其餘兩個小孩,詢問他們的意見。


    阿甘和其餘小孩都點頭,表示歡迎。


    最小的孩子迴頭撿毽子。


    趁著這幾秒時間,季言彰解下綁在自己牛仔褲上的咖色絲巾,從阿甘的左側兩個腰袢穿過,然後綁起來以便收緊褲頭。


    “好了,這樣褲子就不會掉了。”


    季言彰衝因他突然舉動僵硬得像座小石雕的阿甘笑道。


    阿甘傻愣愣的。


    直到季言彰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迴過神,剛降溫的臉再次爆紅。


    毽子撿迴來了。


    遊戲開始前,季言彰詢問其他人是否要加入。


    校長擺手,他老胳膊老腿可經不起造。


    陳西燕與常明、許勝隨時保持戒備也拒絕了。


    徐薇真竟然答應了。


    頂著季言彰詫異的目光,徐薇真不解釋,隻道:“還好今天穿了平底鞋和褲子。”


    季言彰很快就明白了:她是看他心情不佳,才特地陪他玩的。


    季言彰感動,“姐姐你要是累了可以不——”


    “就這點運動量算什麽。”徐薇真打斷季言彰,活動著手腳,“來吧。”


    季言彰愣了一下,待徐薇真熱身完畢,盤踢毽子穩送到她麵前。


    之前學校足球社團室旁邊就是毽子社團,季言彰偶爾會到那邊玩。


    運動在某一方麵是相通的,毽子社團的社長就用踢毽子的方法顛了一分多鍾的足球,季言彰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技巧來靈活運球,經常出其不意,讓對手防不勝防。


    有時候姿勢過於妖嬈。


    白楊還苦口婆心勸他:倒也不必這麽拚命,好歹有那麽多迷妹看著。


    徐薇真有次來觀賽,親眼目睹他有些辣眼睛的姿勢,笑得險些拿不穩相機。


    事後,季言彰不好意思但又理直氣壯,說競技運動,幹嘛那麽在乎形象,隻要能贏就行。


    還給她一一展示他的獨門絕技。


    徐薇真看他還學了幾招沒那麽“難看”的特技。


    這會,正派上用場。


    徐薇真接到毽子後,腿快速順時針繞花在毽子落地前再次用腳背接住,踢毽至斜對麵的阿甘。


    阿甘緊張,反應比平時慢,慌忙出腿,但還是慢了一步。


    沒接住


    阿甘無措得不知如何是好。


    季言彰撿起毽子放到阿甘手裏,“沒事,阿甘你起毽。”


    阿甘羞赧,“不,不要。”


    “好吧,那我來。”


    季言彰再次起毽,送到阿甘麵前。


    這次,阿甘接住毽子了,但用力過猛,毽子像箭一樣飛向徐薇真門麵。


    陳西燕正要上前。


    徐薇真打算歪頭躲避,再後打。


    卻見季言彰長臂一伸,擋住毽子。


    毽子受力落下,他迅速提膝頂了一下,再用腳繃踢,高吊毽子傳給對麵的小女孩。


    小女孩接住毽子傳給另一個小男孩。


    “姐姐沒事吧?”


    “沒事。”


    季言彰迴頭看明顯被自己嚇到的阿甘,笑了一下,“阿甘你也聽到了吧?我姐姐說沒事,就是真沒事,別緊張。”


    之後,季言彰與徐薇真和阿甘他們頻繁互動,還展示了各種花式毽子動作招式:單飛燕、飛度陳倉和淩空迴旋踢等,把他們看得直瞪眼。


    也拉近了彼此距離。


    後麵阿甘主動要季言彰教他720度旋風踢法。


    阿甘四肢很協調,悟性大,在季言彰的細心指導下,沒一會,就學會了。


    季言彰誇道:“你真是個天才!”


    阿甘耳根子發紅,小喘著氣道:“哥哥你更厲害。”


    話音剛落,下課鈴聲響起,迴蕩在空闊的校園中,“叮鈴鈴——”


    左側教學樓四樓走廊盡頭陸陸續續有學生走出來。


    有些學生就發現了樓下的季言彰等人,好奇地趴在欄杆上望。


    阿甘和兩個孩子朝樓上揮手。


    季言彰也揮手,揚聲道:“哈嘍!你們好啊!”


    極具戲劇性的,欄杆上的十幾顆小腦袋齊齊躲了起來。


    季言彰撓了撓臉,衝徐薇真嘿嘿笑,“我好像嚇到他們了。”


    徐薇真捏他的臉,看穿他的小惡作劇,“你好像樂在其中。”


    最後,在校長的張羅中,學生們都下來與季言彰見麵。


    校長對學生們道:“這位是季言彰季先生,相信你們都不陌生,多虧了季先生,你們才能在這裏讀書,人要有感恩之心,你們現在的能力有限,但一聲謝謝還是要說的。”


    “謝謝您,季先生。”


    “謝謝季先生你讓我們有書讀!”


    “季先生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


    感謝聲此起彼伏。


    季言彰連連說不客氣,“能夠幫助到你們,我很高興!”


    “不用報答,你們認真讀書,平安長大,不做違法犯紀的事情就是對我最好的迴報了。”


    “有什麽不便或者困難可以跟我說,我能幫到的一定幫!”


    徐薇真方才走到外圍,看著被學生簇擁著的季言彰,道:“要不要拍張照片?”


    季言彰:“要!”


    剛澆完菜的門衛被許勝尋過來,按在校長旁邊的凳子上,很是不自然,“我,我這樣不好,影響到你們。”


    校長和老師們攔住要起來的門衛,“怎麽就不好了?之前你不也跟我們一塊拍畢業照嗎?”


    門衛看了眼身旁的季言彰,扯了扯灰撲撲的迷彩衣衣角,“之前是之前,現在這麽大人物過來拍照,我就穿這樣,丟我們學校的麵子。”


    “不然我到孩子們後麵站著就行。”


    “哎呀,老圖,你就聽安排吧,季先生不會介意的,咱們平時什麽樣,現在就什麽樣,就是要真實樸素。”


    “別耽誤了時間。”


    季言彰聽不懂校長和門衛交流的方言,可也猜得出大概的意思,“叔叔你就坐吧。”


    門衛又看徐薇真。


    徐薇真抿唇,表示她也不介意。


    許勝調整好相機光圈、感光度等參數,對準備就緒的眾人喊道:“別閉眼哦,三,二,一——”


    “茄子!”


    大家連拍了幾張大合照。


    季言彰又分別與校長、老師、學生等人拍了很多照片,並承諾照片洗出來的第一時間會寄迴給他們。


    天色漸暗。


    季言彰和徐薇真要啟程離開了。


    離開前,季言彰留了校長等人的聯係方式,並在眾人見證中將一張卡遞給校長,“今天來得急,沒給大家準備什麽禮物,卡裏麵有一百萬,是我的心意。”


    校長等人推辭。


    季言彰說:“校長你就收下吧,我也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有書讀,且安心讀書。”


    剛才季言彰從校長那裏了解到,學校暑期補課主要是因為學生較於其他地區的學生知識基礎薄弱,校長本想讓六年級全體學生都補課,奈何出於學生本身對學習沒興趣、假期裏要迴家幫忙放牛收稻穀等原因沒能實施。


    有一部分學生成績優異卻沒來補課是因為家裏實在貧困,拿不出兩個月的夥食費與“學費”。


    校長頓時明了,也不再拒絕。


    季言彰目光從這些偏營養不良的學生們一一巡過,彎腰摸了摸阿甘的臉,“希望下次見麵,阿甘你和你姐姐能吃胖一點。”


    “我一定能!”阿甘說。


    返程路上。


    明霞漫天。


    等從土路過渡到平坦開闊的水泥路,季言彰打開車窗。


    晚風習習,使人昏昏欲睡。


    季言彰頭靠著椅枕,微眯著眼,直視著筆直道路盡頭的一輪紅日,“姐姐,你說,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


    徐薇真撫上季言彰的額頭,被風吹拂著的細軟濃發在她指尖魚兒般遊動,“我不知道,或者說,我的認知有限,膚淺。我以前認為人生本沒有太大意義。”


    “現在呢?”


    “現在,我覺得人生的意義在於體驗,體驗平庸,體驗高高在上,體驗貧苦,體驗不被愛與被愛,體驗各種快樂與痛苦。”


    “隻要活下去,就總有新的體驗。”


    徐薇真也望向落日,眸光幽深,“不活了也有,可以體驗死亡。”


    季言彰敞開手臂,抱緊徐薇真,“不準說那個詞,我不允許。”


    “我的錯。”徐薇真道。


    半晌。


    季言彰長舒了一口氣,“姐姐說得對,每個人活著都有不一樣的體驗。”


    就像阿甘他們能碰到他,就有被資助,改善生活和學習條件的體驗。


    而其他和他們有相同情況的孩子們,若是沒有碰上他,或是被另一個人資助的體驗,或是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頑強對抗艱難命運的體驗。


    他無需為別人差勁的體驗而過度愧疚神傷。


    季言彰與徐薇真額抵著額,“以後無論怎樣,我都要和姐姐一起體驗喜樂。”


    喜怒哀樂。


    怒和哀就算了吧。


    徐薇真道:“早就開始體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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