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場外圍觀的村民比傍晚他拍戲時還要多。


    估計附近村子的村民都來了。


    夜裏山路難難行,也不知道他們迴去時會不會碰到危險。


    “言彰哥哥。”


    腳步匆匆的季言彰聞聲看去。


    麗珍背著阿布站在不遠處地勢稍高的巨石上。


    因季言彰特別關照,麗珍和阿布村裏小孩中不再受到冷待了。若是平時,她還得不到前排絕佳的地理位置——就算早早候著也會被別人擠撮到別處。


    “麗珍你也來了啊,吃晚飯了嗎?”


    “吃了。”


    季言彰比剛來時黑了瘦了,可終究還是很好看的。


    麗珍仍忍不住羞澀,鼓起勇氣,對季言彰道:“言彰哥哥,你在山腳下時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很厲害!”


    “你別難過,你真的很厲害!”


    季言彰愣了一下,“那會你也在啊?”


    “我,我喂完豬就過去看了。”麗珍說。


    季言彰笑道:“謝謝你的捧場和誇獎。”


    不方便帶她們姐弟倆進內場,季言彰隻能和麗珍暫別,並叮囑道:“我先走了,你累了就把阿布放下來吧,小孩子適當下地走走有利於發育。注意休息,記得別看太晚。”


    麗珍點頭。


    等季言彰走遠,麗珍仍沐浴在其他小孩與大人豔羨的目光中。


    麗珍將阿布往上托了托,站得像村口那棵高大筆直卻每年隻結很小很小果的龍眼樹。


    阿布不舒服,嗯嗯啊啊地用小手推著麗珍的背。


    麗珍一把將阿布薅下來,“站著吧,言彰哥哥說了,不用老是背你。”


    阿布懵了。


    ——


    季言彰剛進片場,導演就招唿他到身邊。


    “我在一邊觀摩就好了,離太近會影響到導演你們。”


    導演道:“沒事,言彰你來,這地方大,容得下幾十個人你。”


    這不止是主演,還是財神爺。


    哪還有容不下財神爺的道理。


    季言彰聞言,不再推辭。


    他迫切地要鑽研學習,提升自己的演技。


    喬廷和李海月這場對手戲,便是半夜裏陳大根給大兒媳挑水。


    有了季言彰踩泥坑的前車之鑒,這次工作人員戰戰兢兢,一絲不苟,盡量杜絕任何可能打斷演員狀態的外因。


    少頃,兩位老師準備就緒。


    “action !”


    季言彰不由屏住唿吸,諦視著前方,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吱呀——”


    破舊的木頭院門在清冷的晚風徐徐搖曳,時合時開,直到一隻粗糙而細瘦的手結束它的搖擺不定。


    陳開的大伯母艾二娘將木門撥開。


    “啪”的一聲,木門砸在土牆上,震出一層土灰,皎潔月色中宛如一層薄紗。


    “小,小聲些。”


    門外,陳大根挑著兩隻裝滿水的木桶,無措又警惕地觀察四周。


    喬廷不愧是國寶級演員,大藝術家。


    從他導演喊開始的那刻起,在他身上就看不到半分他自己的影子。


    喬廷幼年至少年在少林寺做俗家弟子,如今古稀之年仍然保持著每日打拳紮馬步的習慣,站如鬆,坐如鬆,氣質剛硬堅毅。


    常年勞作的陳大根身子亦硬朗,但到底是農民,經過土地長久滋育,他渾樸,憨厚,但也“卑賤”。


    喬廷在瞬間就完成了從“大師”到老農民的蛻變,不可謂不出神入化。


    “怎麽?怕被人瞧見啊?”艾二娘倚在門框上,對畏縮的陳大根嗤之以鼻。


    陳大根不答,貼著另一邊門框,側身進門。


    艾二娘關門,扭著屁股跟進來,“你又要做,做了又怕人知道,你說說你擰不擰巴?”


    “你是一嘯媳婦,我不幫你誰幫你?”


    陳大根將水倒進缸裏,搗碎其中圓圓胖胖的月亮。


    艾二娘冷哼一聲,“誰幫我?多的是人幫我,別看他們都說我彪,但我就是比那些老娘們都俏。”


    說著,她雙手托了一下胸口。


    陳大根被她大膽的動作嚇到,眼睛一時不知該往哪裏放,手忙腳亂地將另一個水桶騰空。


    “嘩啦——”


    水聲可真大,真響!


    陳大根耳鳴得厲害,抓上扁擔和兩隻木桶就要到院門口去。


    “急啥?我屋裏頭的衣櫃門壞了,你來修一下。”艾二娘一下子抓住陳大根肌肉結實的胳膊。


    “明,明日吧。”陳大根臉上的皺紋更密了,灰白的頭發卻似映著火光。


    “不成,今晚不修,那做死的耗子得跑裏頭撒尿烏屎了,白瞎了我整理得幹淨的陪嫁衣裳。”


    陳大根嘴巴張合了幾下,沒說出什麽的話,隻擠出了一點無用的白沫,堆在嘴角上。


    艾二娘看不慣他這副死德行,可也知他讓步了,眉梢閃過幾分喜意,她轉身打開自己的房門,“也不差這會兒吧?”


    “你且修著,我給你煮碗酸湯。”


    “家裏沒個婆娘,兩大老爺們整天吃冷菜剩飯有啥子意思。”


    說完,艾二娘又扭著屁股進了廚房。


    夜裏蟲鳴聲窸窸窣窣,杜鵑鳥“布穀布穀”叫喚,遠處人家打孩子的聲音隨著山風傳來。


    天上的玉輪亮堂堂。


    照得陳大根腳下的影子魁梧,年輕。


    影子從院子裏溜達進了屋內。


    陳大根彎腰在櫃子前搗鼓著,差不多完工時,他突然停下釘釘子。


    艾二娘腳步聲很輕,但他就是聽到了。


    “先吃飽再忙活吧。”艾二娘端著酸湯進來,放在桌上。


    陳大根搓著手,期期艾艾道:“大寶小寶吃了沒?”


    “還吃啥,這都啥時候了,早睡得跟死豬一樣了。”艾二娘扯過掛在盆邊的毛巾打了幾下衣服上可能落的灰。


    “孩子沒餓著嗎?”


    “餓不死。”艾二娘說:“趕緊吃吧。”


    陳大根哎了一聲,慢騰騰走到桌邊,端起酸湯品嚐了起來。


    是真的品嚐。


    如同電視裏有錢人吃滿漢全席,慢條斯理。


    “好吃吧?”艾二娘問。


    陳大根瞟見艾二娘含春的眼角,以及她卷邊了的寬大領口下白花花的皮膚,就忙低下腦袋。


    艾二娘也不惱,嗔了陳大根一眼,然後走到他身後的床邊。


    半晌,艾二娘柔著嗓子喊道:“誒,你看看。”


    陳大根剛被她挑弄得厲害,哪敢再接招。


    “快點,看看能少你一塊肉啊。”


    陳大根濃密的眉毛聳動,好一會才迴頭。


    這一看,可不得了。


    陳大根都忘記要移開眼了,整個人直接從凳子上摔下來,嘴裏溜出一半攪得又白又紅的西紅柿和麵片。


    艾二娘渾身上下隻有洗得發白發薄的背心短褲,她行徑大膽,卻依然流露著女人獨有的嬌羞,“怎麽?嚇著你了?”


    陳大根沒有迴複她。


    或者說他用行動迴複了。


    他腳下的土地,用作支撐身體起來的桌椅,乃至門把手全都塗了潤滑劑。


    然而他不管摔了多少次,被碗筷砸了得鼻子、磕到的手有多疼,他都矢誌不渝地逃。


    逃!


    他一個勁地逃!


    逃得像是後麵有鬼在追他!


    ——


    震撼。


    他很少用震撼來形容一件事情。


    季言彰隻能用某部劇的經典台詞,來形容喬廷和李海月的拍戲過程。


    簡直是一種視覺盛宴。


    季言彰受益良多。


    直到十一點多迴來,季言彰洗漱完躺在床上,給徐薇真發消息報備行蹤報平安後,他還在迴憶著兩人自然得幾乎沒有表演痕跡的生活化演技。


    想著,想著,他突然坐起來,拿過床頭的小說與劇本逐字鑽讀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床上蹦下來,拉來一個軟凳,坐到落地鏡子前。


    鏡中浮現出他明天的一場戲:


    陳開再次在學校被一個同學欺負,所幸新來的女支教老師及時發現並叫來了家長陳大根。


    陳大根熟練地走完流程:聽老師講明當時的情境;向老師解釋陳開的情況——以前說到傷心處還會停頓下來抹眼睛,現在他的淚水已經流幹了,說得非常流利;然後接收著老師表達的歉意與悲傷、同情;再感謝老師的心意。


    最後將仍舊全程一言不發,木訥呆愣的陳開領離開學校。


    爺孫倆抄近道穿過竹林,淌過小河,走上不知經曆了多少年風霜的天然石橋,迴到村裏。


    路上碰見艾二娘。


    艾二娘正要迴家做飯,挎著一籃子,籃子裏裝了滿滿當當的蔬菜,西紅柿、辣椒,白蘿卜等。


    白蘿卜灰綠葉子耷拉在籃邊。


    “喲,又挨打了陳開?”


    陳大根甕聲甕氣:“今天沒挨打。”


    “哈,今天沒挨打,明天後天大後天也得挨打。白長個頭了,被打了都不會跑,我說公爹你養著他頂什麽用……”


    經過的村民們聽到這話,接連哄笑。


    陳大根不言,隻拉著陳開,加快了腳步。


    大概還是被艾二娘的這番話影響到了。


    陳大根迴到家變得格外沉默。


    爺孫倆一起做好了好飯,上了飯桌。


    吃完兩個洋芋,陳大根問陳開,“阿開,整天吃洋芋很膩吧?”


    陳開埋頭苦吃。


    鏡外,季言彰饑腸轆轆,拿起放涼了的,都要把他吃傷了的土豆,哼哧哼哧地吃了起來。


    仿佛這不是稀疏平常的土豆,而是吃著世界上最難得可貴,美味可口的食物。


    “我記得你媽是外省的,平時都是吃大米,你三歲之前在外省,聽說你剛出生時,你媽沒奶,就是熬了米湯喂你。”


    季言彰停下咀嚼,抬頭看向鏡子,眼神劃過一絲迷茫。


    鏡中的陳大根追憶著,眼裏歲月洪流滾滾。


    “阿開,下次鎮上集會咱們就去買大米,咋樣?”


    在陳大根期待的目光中,季言彰無動於衷。


    雖有什麽東西急切地想衝出來,可最後是被無形的屏障阻擋。


    “阿開,你說好不好?”


    季言彰兩腮的肌肉不自然地動了動。


    可在他吞食洋芋時顯得那麽的不起眼。


    以至於得不到迴應的陳大根突然大發雷霆,“吃吃吃!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你是傻子嗎?你真的是傻子嗎?”


    季言彰呆呆愣愣的。


    “話都不會說,你怎麽買賣糧食?別人打你都不會跑,你是當沙包上癮還是想被打死了下去見你爹媽?”陳大根聲音出奇地大。


    半個土豆從季言彰手裏掉落,他終於反應過來了,肩膀瑟縮,黑色的瞳仁微微擴大。


    陳大根站起來,砸碎手上有兩個豁口的碗,“以後我死了你要怎麽活?你告訴我你還活不活了?”


    季言彰受刺激,加速跳動的心髒帶動胸膛劇烈起伏,他仍害怕,但也委屈得嘴角下撇,伸出手想要抓陳大根。


    從他那尋求安慰。


    但很快他的手被甩開。


    陳大根喝道:“你得活!得出聲!被人打了你還不了手就得跑!你聽懂沒?”


    季言彰臉上再度浮現出懵懂迷茫的神色了。


    陳大根似乎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身體重重落在凳子上。


    季言彰輕輕眨了眨眼,最後還是抓住了陳大根。


    不夠!


    不夠!


    “不夠,不行,不是這樣的。”


    季言彰煩得想抓頭,但被剃得很短的頭發紮了一下手。


    “這表現太表麵了,感情也很薄,我是可以感知到別人的情緒的,尤其還是爺爺的,甚至我能明白他說的是什麽,隻是我突破不了我心裏的牢籠。”季言彰自言自語。


    指縫中的土豆泥隨著他無意識摳手更加粘糊。


    季言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察覺不到這一點。


    夜色深濃。


    昏黃燈光彌漫整個房間,反照複刻著一切的鏡子前,赫然坐著一個表情飛速變換且念念有詞的顏色綺麗的少年。


    極度詭異。


    如果屈雲看到這一幕,怕是當場起雞皮疙瘩,然後打爆他認識的所有大師的電話。


    不知過了多久,季言彰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容光煥發,“對,就是這樣,這樣會比較好一點。”


    “再試試。”


    “我再試試。”


    於是,季言彰對著重新播映他腦中情境的鏡子,將他的理解表現出來。


    一遍,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稍微滿意。


    第二日,才睡下沒多久的季言彰被村裏高亢的公雞叫醒。


    季言彰迷迷瞪瞪爬起來,邊打開手機,邊往改造出來的新浴室走去。


    一手扶鳥,一手點開徐薇真的語音消息。


    “言彰,我醒了。”


    “開完會了,還有些時間,我隨便逛了一下,看到一幅描繪坦桑尼亞火烈鳥群的畫,我覺得和你現在的房間風格挺搭的,就買了下來,已經安排人送迴去給你了。”


    季言彰嘴角上揚。


    “我聽常明說,你熬夜了。”


    季言彰猛地一個激靈,注入馬桶裏的液體弧度變形。


    他徹底清醒了。


    徐薇真語調平穩,內容卻很冷酷,“你答應過我,除非拍戲需要絕不熬夜,但你沒做到,所以我也不會遵守對你的承諾,我會到你那裏,親自盯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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