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彰實踐,試圖走進角色內心世界之餘,還積極和導演、喬廷、李海月等人交流學習。


    前輩到底是前輩。


    每一次的交流都使季言彰受益匪淺。


    由於陳開幼年遭遇車禍,親眼目睹父母雙亡,受刺激導致“癡傻”並少言,季言彰的台詞寥寥無幾。


    這反而對他的挑戰極大,表達感情的眼神、麵部以及肢體的要求更高。


    導演性情豁達爽朗,拍攝手法卻十分細膩,善於結合利用光影和色彩,其往期作品皆構圖幹淨清新,充滿生命力,風格治愈又致鬱。


    拍攝《守望》延續他以往的攝影特點。


    季言彰的第一場戲竟是電影的結尾一幕。


    這時,所有故事都塵埃落定了:


    女玩伴周小花受其爺爺逼迫,無奈誘騙年輕女支教老師來家中被爺爺欺辱,極度的愧疚與絕望終於壓倒了她,於母親生前所住的豬圈中上吊身亡了。


    年輕女支教老師雖因陳開爺孫及時到來,未被小花爺爺侵犯到最後一步,但也留下來極大心理陰影,她滿懷希望而來,失望而歸。


    臨走前,她抱著陳開說了很多很多遍對不起。


    隻因陳開爺爺陳大根為了保護她而死。


    與小花爺爺爭鬥中,陳大根太陽穴磕到堅硬的灶台角,卻仍死死抓住小花爺爺,不讓他玷汙可能治好孫子心病的女老師,直到生命消亡的最後一刻。


    陳大根的死,致使陳開親大伯母情緒失控,又哭又喊又鬧了好幾天。


    鄉親們看出了異常,一時間流言四起。


    隻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外強內幹,被歸來奔喪的丈夫打罵,第一次舉起鎬頭狠狠反擊,夫妻倆鬧得頭破血流,最後竟扯了離婚證。


    養的兩個肥頭大耳的兒子覺得她丟人,都隨她丈夫離開了。


    她也不惱不難過,挺起胸膛,荒唐又自然地稱公公為死鬼,“那死鬼就是個慫蛋,每天半夜就給我挑水劈柴,我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喊他來,給他嚇得,謔,跑得鞋子掉了都不敢迴頭撿。”


    “要知道這死鬼死得這麽早,老娘非得壓著他睡一迴。”


    雙胞胎兄弟大山小山的母親又迴來了,但這次還帶來一個男人,說是他們的繼父。


    夜裏,大山聽見繼父嫌棄他腿疾,埋怨將兩個孩子都接到城裏生活的壓力本就大,實在沒法答應母親給他治腿的請求。


    隔天早上,弟弟小山發現哥哥大山不知所蹤了。


    聽村民說,天剛亮時,看到了一個類似大山的身影一瘸一拐進了禁山——他父親被老虎吞食的深山。


    山歸還於山。


    此後,就再沒人見過大山了。


    小山拗不過母親的眼淚,最終還是去了大城市。


    離開前,小山揣了滿懷的石頭到陳開麵前,讓陳開狠狠砸他,隻求如果見到哥哥大山,幫忙給他打個電話。


    “砸我啊,快砸我!”


    “隻要你記住我媽的電話號碼,怎麽砸我都沒事!”


    陳開無動於衷。


    一如之前他被他們辱罵。


    他的無動於衷被村民們認為是自私冷酷,“親爺爺死了都不掉一滴眼淚,養他不如養一條狗呢!”


    不過也有一些村民們說:“得虧陳開是個傻子,不然爺爺死了不知得多難受。”


    陳開真的是傻子嗎?


    未必。


    沒人能從瘦弱的陳開搶走爺爺的田裏和屋裏的糧食,搶走爺爺的豬和牛。


    陳開自認為的夥伴們有些留在了昨日,有些生於未來。


    “哇——”


    孩啼聲響徹村莊。


    陳開腳步一頓,停在院口,直至接了新生兒奶奶發的一個紅色雞蛋,才繼續牽著牛到山腳下吃草。


    放牛一幕發生在傍晚時分。


    因此要搶天光,即利用這段時間的自然光,需要盡量於日落前完成拍攝任務。


    季言彰壓力倍增。


    做足了心理準備,季言彰牽著牛出現鏡頭裏。


    “卡!”


    季言彰努力拔出陷在泥坑裏的右腿,“抱歉,我沒注意到這裏有個坑。”


    說起來,這算不上是他的問題,而是場務的錯,沒填坑,或者事前提醒他。


    常明立即上前助季言彰脫離困境。


    檢查季言彰沒受傷後,常明麵無表情地看向許勝。


    許勝心虛又懊惱。


    剛才他也檢查場地,竟隻記得驅趕消滅可存在安全隱患的蟲蟻和帶刺有毒的植物,疏忽了這麽明顯的一個泥坑。


    這個月的獎金肯定無望了。


    和許勝一樣被放冷眼的,還有場務以及一些工作人員。


    季言彰快速換上一模一樣做舊的幹淨褲子,調整狀態,重新開始。


    泥坑被填上了。


    季言彰總算“如履平地”。


    再次牽著老牛,季言彰緩緩走進廣闊茂盛而綠意盎然的草地裏。


    老牛聞見青草的芬芳,低頭享受起美味。


    季言彰站在原地,看著老牛吃草,粗大的舌頭卷斷野草根莖,咀嚼聲音莫名讓人暢快。


    “卡。”


    季言彰等導演指示。


    ”言彰,你這狀態還需要再調整調整。”


    導演為季言彰剖析人物情感,“老牛沒被別人偷走,還好端端在陳開身邊活著,愜意地吃草固然讓陳開很高興,但陳開看到老牛還是會習慣性地想起陳大根的。”


    “不,不是習慣性,是無意識。他壓根沒意識到想爺爺了,但他就想了。”


    “這一點你必須要呈現出來,要讓觀眾看到。”


    “好。”季言彰硬著頭皮應道。


    他理解導演的意思。


    可理解是一迴事,表現出來又是另一迴事。


    這要求他不能在此情境,主動和刻意迴憶有關陳大根的一切,自然而然流露出對陳大根的思念。


    季言彰並非是天賦異稟的演員,第二次仍沒有通過。


    “比之前好多了,再來一次。”導演道。


    兩分鍾後——


    “卡。”


    “再來一次。”


    六分鍾後——


    “卡。”


    “還有‘演’的細微痕跡。”


    十分鍾後——


    “卡。”


    “再來。”


    半個小時後,季言彰看了一眼漸沉的夕陽、拍蚊子的工作人員與旁觀的演員們,感覺到如螞蟻啃齧皮肉而產生難耐癢痛般的焦灼與自我懷疑,以及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


    導演閱人無數,怎會瞧不出季言彰所思所想,安撫道:“別急,言彰你別擔心,別想其他的。今天啊,咱們能拍好這個重要鏡頭就算完成大半任務了。”


    季言彰苦笑。


    困難總是要克服的。


    深吸了口氣,季言彰闔上眼皮,迴憶起與爺爺陳大根的點點滴滴生活。


    不多時,他睜開眼,望向天邊一點仿佛鴨絨的蓬鬆白雲,暗示自己放空思緒。


    大約兩分鍾,季言彰道:“導演,我準備好了。”


    “好,action!”


    在導演的大監視器中,夕陽餘暉映照天空,成群的山林與綠地,也輕柔地披在少年陳開單薄的身體上。


    陳開衣服洗得發白,領口和袖子磨損嚴重,褲子也斷了一截,但總體還是幹淨的。


    他的臉像過季的舊衣服一樣,皮膚因風吹日曬而顯得粗糙,鼻梁殘餘之前與周小花爺爺拚命留下的擦傷,嘴唇幹燥,有一道淺淺裂痕,浮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似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的眼睛,灰蒙蒙的,刹那閃過流星,又很快恢複平靜,甚至,死寂。


    留老牛邊吃草,邊甩動尾巴驅趕蒼蠅蚊子。


    陳開迎著萬丈霞光,慢步行至溪邊。


    “卡!”


    “很好。”導演道。


    季言彰迴頭,笑了起來,如釋重負。


    “保一條。”


    季言彰:“……”


    笑臉瞬間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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