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丫寰彩兒輕緩蓮步,端進來一碗薑湯,恭敬的遞給床塌上的少年。


    少年接過薑湯,拿起羹匙遞到唇邊,薄唇輕輕一吹,隨即將湯水一吸,溫熱的湯色順著咽喉,一直流入胃,說不出的熨貼。


    少年滿意的發出舒服的聲音,抬眼問道:“給於姑娘送過去了嗎?”


    彩兒輕聲答道:“迴少爺,六護衛親自端過去的。”


    少年唇解向上扯出一個美麗的孤度,拿起羹匙喝著湯,幾口下肚,手腳迅速恢複了些許暖氣。


    少年再次囑咐道:“這湯有些辣,端些蜜餞子過去。”


    彩兒累累答諾一聲,出了屋子。


    一抹憂思湧上少年眉眼,看著手裏的湯碗深思。


    卓六飛快的直接闖入,氣喘噓噓、慌裏慌張道:“少爺,猴子跑了。”


    少年手中的湯匙登時落入碗中,發出“叮”的一聲脆響,濺起幾滴薑汁來,手心被燙起了紅點子。


    少年看著緋紅的印跡,臉上閃現一絲苦笑,輕撫了撫如今已是幹裂的唇,昨日這裏,還有著一絲綿軟,殘留著香糯的味道。


    少年轉瞬淡然道:“如果有力氣,她昨晚就會走的。”


    卓六驚道:“為何?她拚了命的救少爺,現在又為何要躲避少爺?”


    卓蕭然神情恍然道:“她將我當成朋友,將秦懷王也當成朋友,親眼認定我殺了他,沒有馬上替秦懷報仇,還肯下水相救於我,己在我意料之外。這件事,如同一根毒刺一樣,她,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想見我了。”


    卓六皺著眉頭道:“少爺如果想殺她,又何必冒死救她,傻子都明白的道理吧。少爺可以向她解釋,射向她的箭根本就不是您射的,分明是有人想挑起秦殤的怒火,栽贓陷害。”


    蕭然輕歎一聲道:“我本來就想致秦懷於死地,又何必解釋,又如何解釋得通?五支劍,無論材質、樣式都是一模一樣,上麵都有一個卓字。我一弓五箭的手法眾所周知,隻是射的方向不同,結果卻是相同的,我解釋了,她會信嗎?”


    蕭然心下一痛,似自言自語道:“又何必要解釋呢?莫不如讓她誤會了,從此遠離我這不祥之人,一生順遂。”


    少年拿過帕子,將濺在手心的薑汁擦拭幹淨,隻是,那殷紅的傷口,詮釋著少年並不如嘴上說的一樣雲淡風輕。


    ......


    鎮上,於家莊子裏,蘭芽靜靜的躺在大床上,手腳冰冷,兩眼直直的看著頭頂的紅色紗縵,如同大戰裏一撥又一撥人慘死的鮮血。


    頭腦中無數次閃現著秦二充滿希翼的眼,幹淨美好的男子,臨死前,卻有著黑烏一樣的唇,她知道,射他的箭上,有毒,除了毒,她還聞到了箭羽上一絲淡淡的酒香,似曾熟悉的酒香。


    從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射向自己的三支箭,不是卓蕭然所為,因為,卓蕭然,從不飲酒,卓蕭然,不會射殺自己、又舍命相救自己,這是一種信任,更是一種直覺。


    就如同,他明知道自己可以被引入甕,卻還是義無反顧的衝上山頂;


    就如同,他明知道自己不敵秦殤,卻還是奮不顧身救自己;


    就如同,在冰湖下用盡全力向上托著自己的雙掌;


    蘭芽用手指輕觸了觸唇,那裏,溫暖如初,曾經,被一個冰冷的唇跡印過,隱含著甜香,隱含著澀味。


    少年的嬌憨、少年的憂色、少年的靜謐、少年的調侃,如一部青春電影般在腦中閃現,蘭芽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感覺自己可能是中了一種叫做蕭然的毒了。


    第二日下午,體力恢複了十之八九,蘭芽信步走進幾個酒肆,希望能在眾多的酒氣中找到一絲線索。


    正閑庭信步時,一縷酒香從前方飄來,蘭芽順著酒香來到一家酒樓門前,卻是龍頭鎮最大的酒家之一,醴香樓。


    醴香樓的酒在蕭國很是有名,一等醴香醇是貴人專供之酒,二等醴香醇隻在酒樓銷售,從不外售。


    每日一早,柳東城柳東家會與兩個兒子,一起親自到酒窖裏抬出一大壇的二等醴香醇,在店門口用琉璃的酒漏,分別裝入一個一個酒壺中。


    倒出的酒色,在晨光裏晶瑩透亮,淡香的酒氣傳出幾裏遠,一些沒錢的酒鬼,一大早就會等在醴香樓門口,等著看柳東家舀酒,聞著酒香,解解酒蟲。


    蘭芽眼睛輕閉,用手掌煽了煽空氣中的酒氣,與箭羽上的酒氣很像,卻又有些不同。


    似乎,箭羽上的更加的濃醇,如果說二等醴香醇是淡香型,而箭羽上的醴香醇則是濃香型,蘭芽不由想到了一等供品醴香醇。


    供品?蘭芽心中一顫,看著街道上因皇帝到來的多出來的侍衛護隊,心中不免怏然,隻怕,整個棋盤,都在蕭皇的手裏操控著,自己,無異於是突然闖入的一個意外棋子,攪了操盤者的局。


    蘭芽不由倒吸一口冷氣,身子向後退了退,轉身要走,卻撞見了正要進入醴香樓的王安康。


    王安康驚訝笑道:“你怎麽在這兒?也和那些酒鬼一樣,來聞味道的?”


    蘭芽尷尬笑道:“我爹最近身子寒,我想給他買些好酒去去寒。沒想到醴香醇不外售的。”


    王安康看著蘭芽空空如也的雙手笑道:“你倒是個孝心的,也是個挑剔的,沒有醴香醇,將軍醉也是不錯的。這樣,你等一會兒,我幫你圓了拳拳之心。”


    王安康一閃身進了醴香醇,不一會兒,就拿出來兩壇酒,遞給蘭芽一壇道:“這可是絕無僅有,連我都隻喝過一次,為了你,可是‘不擇手段’了。”


    蘭芽笑著打了壇塞,笑容卻凝結在了臉上,肅然道:“一等醴香醇?”


    王安康驚訝道:“你倒是個識貨的,不錯,正是一品醴香醇,安世晚上請一位貴人喝酒,醴香醇允許被帶到王家,我撒謊要了兩壇,這才給你勻出一壇來。對了,我已經和蘭香說好了,下午去接她來準備火鍋。”


    蘭芽輕皺了眉頭道:“安康大哥,既然我大姐答應幫你做火鍋,我也不好反對,但我醜話說在前頭,你請的是賞花、賞月、賞美人的大雅貴人,我大姐卻是洗衣、燒飯、縫衣裳的大俗農女,絕不可有交集,貴人若問了,就說是你家廚娘做的,我姐不想邀功,也不想領賞。”


    王安康臉色一窘,經小丫頭這麽一說,皇帝怎麽跟個色中惡鬼似的,不過,人家說的也不錯。


    訕然道:“放心好了,貴人在此處遇到了一個天賜美人,名曰妙凰,沐浴時後背有鳳凰迂飛圖案,長得似婉月,跳舞若仙子,聲音如百靈……”


    蘭芽一皺眉毛,不悅道:“你是說我姐,長的似野草?跳舞若阿花?聲音賽公鴨?”


    王安康登時紅了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蘭香是你姐姐,自然都是極好的。”


    蘭芽不依不饒笑道:“若是不是我的姐姐,她就不好了?”


    王安康逃也似的飛跑,邊跑邊道:“我定會將蘭香完好無損的送迴去。”


    男人如風般的離開,本來戲謔更讓蘭芽瞬間恢複了愁苦的麵容。


    知道這些隱情隻是徒增了自己家煩惱而矣,不誤會蕭然又怎樣?莫不如做出誤會的樣子來,淡然處之,逐漸遠離這漩渦的中心好。


    看著手裏的一等醴香醇,蘭芽竟覺得這哪裏是醇香的美酒,分明是燙手的山芋,喝不下,扔不得,隻盼著,自己這顆小棋子別礙了貴人的眼。


    ......


    幽深幽深的夜色裏,王安康獨自一人在冰天裏舞著劍,直到手指凍得如同枯枝,不能曲直。


    晚宴上的鏡頭曆曆在目,高高在上的那人如同一個尋常的父親一樣,太子亦如同和藹的兄長一樣,好一幅父慈子孝、兄親弟恭的景像,而暗地裏,又有誰知道魑魅魍魎,各懷鬼胎。


    二十年前,母親是富甲一方的王家美妾,偶遇出外尋芳的皇帝,於是,產生了一段斬不斷理還亂、步步緊逼、痛苦掙紮的孽緣。


    為了保全王家,王父忍辱負重,母親強顏賣笑,成了皇帝*的魚水婦人。


    在王安世五歲的時候,皇後得知王安世母子的存在,派人行刺暗殺,無所不用其極,母親將計就計,自己喝下了毒酒,栽贓給皇後,以此換來王家的安寧與皇家眷顧。


    驚世的女子,將最美的年華記憶留給了皇帝,將最傷的痛楚悲情留給了丈夫,將最難的複仇決擇留給了兒子。


    無可奈何花落去,一世悲歌一場恨。


    多年以後的今天,王安世親手將妙凰送到了皇帝麵前,封了妙妃。


    女子是安世的竹馬青梅,嬌豔可人兒,溫柔體貼,對安世更隱含著濃濃的情愫;


    女子手持如意型葫蘆,後背遇熱則顯現一幅氣勢磅磗的鳳凰圖,青天鑒說,這是天降祥瑞的女子,得之,乃天下之幸,地位直逼皇後。


    而這些圖案,是卓蕭然讓明軒紋的特殊刺身,遇熱則顯,遇涼則失。


    王安世長劍一收,隱隱的龍吟之聲在空中迴蕩。男子眼色如墨,嘴角勾起殘忍的笑,心中暗道:生不及養恩,養父,我要用全天下的榮耀換你的屈辱;娘親,我要用強權男子的鮮血換你的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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