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夏日一個燦爛的午後,我送陳凡迴西安。路邊的小溪潺潺流淌著,收割後的麥田裏短短的麥茬在陽光中閃閃爍爍,早玉米已長得綠油油的充滿生機。站在路邊高大的鑽天楊的樹蔭裏,迴望著身後綿延不斷的丘陵,陳凡說:“來到這裏,才真正體會到黃土高原的風采,落後而淳樸,貧瘠而美麗。”我說這隻是黃土高原的邊緣地帶,現在已比以前好多了。陳凡說:“一定會越來越好的。這麽詩情畫意的地方最適合談戀愛,也許你會被人擄走芳心的。瞧,這麽明淨無瑕的臉蛋,這麽曼妙的身材,我見了都著迷,何況男人們!你可要睜大眼睛仔細挑選。哦還有,假期報告就拜托你這才女了。”我拉住她的手:“你就貧吧你。真舍不得放你走,才住了四天。”“這都怪我表哥楚少卿。他非要我後天去哈爾濱陪姑媽。他的母親,自己不去陪,整天天忙他那破生意,反讓我去。唉,我命苦哪!”她星眼微閉作歎息狀。“你表哥奪我之愛,的確可恨。誰讓你天生巧嘴,是個開心果呢?好在哈爾濱之夏是很令人神往的。你可不要讓哪個魅力男人拐走了。”我把她的牛仔帽扣在她頭上,揮手攔住了一輛開往縣城的小型機動車。“你還別說,說不定我在那裏真會有一段奇緣的。從這一點來說,我是該感謝表哥讓我替他盡義務了。等我的信吧。”陳凡翩然轉身朝我揮揮手,坐上了車。

    送走陳凡,我沿一條小路無意識地前行。前麵出現了一條小河,緣小河而行,我發現了一片草地。草地不大,旁邊是清澈柔靜的小湖,湖邊是一大片青青的蘆葦。湖對岸煙柳依依,隱約露出青磚紅瓦的小村,一帶遠山環著村莊,像一襲柔軟的藍絲巾。湖邊是大片碧綠的稻田。草地上綻放著許多野花,地丁、蒲公英、還有鈴蘭。湖邊有一棵大柳樹,一陣涼風吹過,柳枝輕拂,一股清新的氣息撲麵而來。我坐在樹下,取出長簫,吹了一曲《一剪梅》。簫聲悠悠的迴蕩,紫幽幽的鈴蘭輕搖小巧的鈴鐺,似用細碎清脆的鈴聲應和簫的旋律。我沉浸在樂曲之中,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忽然,幾聲清脆婉轉的鳥鳴驚醒了我,是黃鸝。鳴聲分明是從蘆葦叢裏傳出來的。受傷了嗎?我快步走過去,撥開密密的蘆葦,突然碰到了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孩銜著一個葦哨兒在衝我微笑。我愣住了,就聽他說:“我在聽簫。好久沒聽到這清越的簫聲了,那麽寧靜,那麽感人,如同一陣初秋的風,使人迷醉又使人驚醒,又如一把鑰匙悄悄打開人的心扉。所以我不知不覺走到這兒。打擾你了嗎?”他邊說邊走出蘆葦。“我以為是黃鸝。你的葦哨兒吹得也不錯。”我說。

    “這倒是真的,我在部隊和學校常表演口技。”

    “還真不謙虛呀。”我邊戲謔邊打量著他:筆直而挺拔的身材,濃密的黑發,棱角分明的臉上皮膚微黑,鼻梁挺直,劍眉下一雙星目特別深邃,一身草綠的軍裝使他渾身透著一種逼人的英氣。 “要想短時間內給別人留下較深的印象,就不能過於謙虛,比如現在。在下胡楊,請問小姐芳名?”

    “有這必要嗎?”

    “如此古典又如此現代的女孩可不多見啊。”

    “你不覺得結論下得太早嗎?”

    “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這是標榜你呢還是誇獎我?”

    “兼而有之啊。”我們都笑了。他低頭翻著我的書,“6級英語教程。準備考研嗎?”

    “喜歡而已。”

    黃昏很快來臨了。夕陽如胭脂水一般,給萬物塗上了一層紅暈。微風拂過,湖水柔波蕩漾,葦葉颯颯而響。農舍頂上的縷縷炊煙輕輕飄搖,遠處傳來一聲牛哞,接著傳來一陣歌聲。真是久違這種境界了,我站起身,緩緩走著,讓思緒隨著漾漾柔波飄向遠方。

    突然,隨著一聲“看鏢”,一個東西飛過來套在我的頭上。我摘下來一看,是一個柳條編的花環,迴過頭,胡楊靠在樹上,含笑望著我。

    “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我在想,為什麽同一輪太陽會給人不同的感覺,中午時陽光雖強,可人並無特別的感覺。朝霞有一種生機蓬勃的感覺,總給人以希望,而夕陽卻總讓人感到一絲惆悵,即使她如此美麗、燦爛。也許真的是因為近黃昏了。我喜歡夕陽,喜歡那種悲壯的美。”

    “決定一個人感覺的主要是心境,看你從哪個角度去理解。太陽如此,成敗如此,人的生命也是如此。也許你更感性一些,而我理性一些吧,我覺得都是一樣的美。我見過各種落日,戈壁落日很大,泛黃古舊,有種透明感,邊緣則清晰如紙剪,如果起風,芨芨草用力緊貼了地,細沙水汽一般遊走,從太陽那邊撲麵而來,所以感到風因太陽而起,恍惚之間,太陽說沒就沒了。雲海落日則很飄忽柔曼,宛若一顆少女心,落呀落,落到深淵了吧,突然又在半空高懸,再突然又整個不見了,一夜之後從背後起來。他的顏色也是變化的,我甚至見過紫色的太陽。平原落日總是一成不變的漸進地平線,被模糊的土地侵潤似的吞食。吞到一半,人沒了耐心,扭頭走開,再迴頭,什麽都沒啦:一粒種子種進了地裏。明天又是一輪新的太陽。”

    “軍人嘛,見多識廣。”我一甩長發。

    “快看,那是什麽?”他催我。我隨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見有個孩子在坡裏放牛。我不禁因他的驚奇而笑了,問道:“你沒見過牛還是沒放過牛?”。

    “這情景勾起了我對童年的迴憶。跟我來。”他神秘地說。我們來到放牛的女孩跟前。這孩子十二三歲,紮兩根小辮子,衣著舊而整潔,手裏捧著一本書,在專心致誌地看著。胡楊叫孩子張丹。張丹一見胡楊,忙站起來說:“胡楊哥,多謝你今天幫我家犁地。我奶奶先迴去做晚飯了,讓我放一會兒牛。奶奶說讓你今晚一定到我家吃飯。”“吃飯就不用了,讓這位姐姐騎騎牛怎樣?”張丹興奮地答應了,又對我說:“姐姐別怕,這牛很乖。”那耕牛渾身溜光水滑,如一匹紫紅色的緞子,脖子上的銅鈴叮叮當當作響。胡楊拉住牛韁繩和鼻圈子,讓我爬上了牛背。他牽著牛緩緩地走了一會兒,問我怕嗎?我答不怕。 “那好,把韁繩拽緊,坐穩!好好感覺一下!”他把韁繩遞給我。牛果然很乖,我怡然自得地信“牛”遊韁,聽鳥鳴聲聲流水潺潺牛鈴叮當,看著深邃的樹林和血紅的落日漸漸隱沒於層巒之後,覺得新奇而刺激。湖麵漸漸籠上一層煙靄,天色暗下去了。

    “謝謝你們。再見。”從牛背上下來,帶上簫和書,我揮揮手,踏上歸程。上坡時,聽見胡楊喊“我希望能再聽到你吹簫。”我迴過頭,他用獨輪車推著犁,張丹牽著牛,身影漸漸隱沒在青青的蘆葦叢中了,同時傳來一串葦哨音,像黃鸝鳥在唱。

    這便是你我的初識,胡楊,沒有一見鍾情,也不是轟轟烈烈,就像你所說的簫聲,帶給我一絲清涼。然而我怎麽也沒料到,你會在我以後的生活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

    迴到家裏,父親的表兄正坐在堂屋一邊抽著旱煙一邊與母親說話。我招唿道:“伯父來了。”母親邊給父親納鞋底邊說:“你伯是來給你兄弟說媒的。”“堅兒?他才十二歲呀!”母親橫了我一眼:“咱村裏像他那麽大的男娃都訂婚了。現在不訂婚,將來到哪裏去找媳婦?再說,就見個麵,還不一定能成呢。”“堅兒同意見麵嗎?” “他懂個啥?” 母親不以為然地用針在頭發上擦了擦,繼續納鞋底。 “媽!現在都什麽年代了,還訂娃娃親?您會害了堅兒的。讓他專心學習吧,將來給你領迴個自己喜歡、你也滿意的兒媳婦。”伯父吧嗒吧嗒的邊抽旱煙邊說:“堅兒是男娃,耽擱大了就訂不上了。咱們這裏男娃多女娃少,光我村裏就有七個二三十歲的小夥子是光棍。倒不是因為家裏窮,有一家說不上媳婦,好多人說是姑娘嫌棄他家窮,建議他先蓋房。現在蓋了一幢三間兩層的洋房,照樣說不上媳婦。小夥子倒是精明的很,有啥辦法呢?!”

    “媽!我小時候不懂事,你給我訂了娃娃親,我挺恨您的,說不定哪天會為退婚鬧得天翻地覆,讓全家不得安寧呢!等堅兒懂事些再說吧。”

    “我還不是為你好麽?劉強家境好,人也聰明,多少人想把女兒嫁到他家呢?現在他也上大學了,有啥配不上你的?你那時不也同意麽?現在倒埋怨我了?!” 母親生氣了,索性把鞋底往桌上一撂,不待我插話,接著說,“就算我糊塗,李鵬程的例子你也不是不知道,當年有人給他提親,他媽說‘我兒子學習好,將來考上大學了,娶個有工作的媳婦。’結果咋樣?李鵬程沒考上大學,也把好親事耽擱了,現在咱們這裏哪有那麽大的姑娘嫁給他呀!他媽都得精神病了。你想讓我也成神經病麽?”

    “現在考大學沒有那麽難了。”我說。伯父吭吭的咳嗽了兩聲,不無嘲諷地對母親說:“兒大不由娘了。興許蕭湘說的對———堅兒能考上大學呢?”“真上大學了,看不上家裏訂的媳婦,再退婚也不遲。”母親很堅定地說。“退婚是開玩笑的麽?”我覺得母親的觀點很荒謬。恰巧見弟弟蕭堅進了院子,我跑出去悄悄對他說了。弟弟說他到舅舅家去避禍,在母親的喊叫聲中,一溜煙地跑了。“蕭湘,你在城市裏上了幾年學,不懂咱這兒的情況,現在訂婚彩禮一年比一年漲好幾倍,今年訂婚一萬元,明年說不定就得兩三萬。我要說的這女娃長的俊得很,也蠻靈醒的。要是想通了就趕緊給我說,先見一麵。不要讓別人搶了先。你屋還沒有蓋新房,人家女子還不一定能看上呢!堅兒的事如果耽擱了,叫你哭都沒眼淚!”伯父在椅背上磕掉了旱煙袋裏的煙灰,馱著背很不滿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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