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經十二月末。

    天氣寒冷得令人想冬眠。

    梓碸站在新月寺的內堂裏,看著院子沉默不語。凜冽的冬風吹過他柔軟的短發,卻吹不平他輕微皺緊的眉頭。

    “梓碸?”

    茜叫了好幾聲,梓碸都沒有反應過來。茜隻得走到他麵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小茜?”梓碸發現是茜,眉間的皺紋才消去,“怎麽了?”

    “該是我問你怎麽了呢?”茜說道。

    梓碸笑:“我很好啊。”

    茜懷疑的神色並沒消去,但不去追問,把手上的東西遞給梓碸:“給,雖然做得不好,但已經算是最好的了。”

    “什麽不好最好的?”梓碸奇怪的接過茜遞過來的袋子,發現茜一雙小手十個手指有九個貼上了止血帶。

    “你做了什麽啊?”梓碸把茜的手捉起來,“是天氣原因嗎?”

    “不是啦。”茜臉紅的說,“那個,請試試看。”

    梓碸才醒悟與袋中的東西有關,打開一看,果然,是一套衣服。

    取出來一看,梓碸不禁有點感動。誰都知道這個女孩最笨拙不過,但手上這套衣服卻可謂手工精美。

    “全是我做的,沒別人幫忙的。”茜似乎有點得意,不忘提醒道。

    梓碸決定捉弄一下她,指著一枚裝飾用的紐扣說:“這個好像釘得有點……”

    “咦,哪個?哪個?”茜緊張的說道,“我可以拆下來再縫上去。”

    “拆什麽呢,我是說這個好像釘得很不錯。”梓碸笑道,又心疼的說道,“你就為做這個把手指弄成這樣?”

    茜把雙手放在背後,別過臉去:“我知道我笨……”

    “對啊,所以真不敢相信你能做出這麽好的東西……”梓碸說道。

    “那是因為我花了很多功夫啊。”茜不服氣的說道,“隻要努力的話,即使是我也能做出非常好的東西啊。”

    “為什麽要做呢?”梓碸戲弄的表情不見了,認真的問道,“為什麽要做自己不擅長的東西呢?”

    “因為……”茜臉一紅,低聲說道,“因為一直在受你關照啊。”

    梓碸本來的喜色消失,失望的說道,“這樣啊,那其他人也有嗎?”

    “……”茜臉紅得更厲害,“沒,沒有。”

    梓碸眼裏閃過一絲喜悅:“那,隻有我有了?衣服也是隻給我做?”

    “之前有給嵐做過……”茜難為情的說道,老實得有點像犯錯的孩子,“但是,但是……”

    梓碸聽到嵐的名字有點不悅,挑眉問:“但是什麽?”

    茜忽然醒悟自己沒有迴答的義務,抬起頭:“你不喜歡這衣服的話就還給我好了,我每次都是很幹脆的接受你的禮物啊。”

    “……”梓碸似乎陷入某種鬥爭,但是似乎放棄了冒險,一展笑顏:“當然要了,小茜給我親手做的東西,我怎麽可能會不要呢,即使是超級醜陋我也會天天穿著,何況是這麽華美的衣服。”

    茜才鬆了口氣。

    果然,第一天,梓碸穿著那件茜做的衣服到處炫耀。

    第二天,他還是穿著那件衣服。

    直到第三天,梓碸還是穿著同一件衣服。雖然是很合身,梓碸穿著也非常好看,但是茜無法沉默下去了,終於攔住了他:“你不用換衣服的嗎?”

    “收到小茜做的衣服那天我就發了一個誓言……”梓碸笑眯眯的對茜說道。

    茜感不妙:“什麽誓言?”

    “不是小茜做的衣服,我就不穿了。”梓碸樂嗬嗬的說道。

    茜嚴肅的沉默了好一會,然後說道:“我明白了。”

    說著跑迴自己的房間,拿了一大袋的東西遞給愕然的梓碸。

    “在我做出新的衣服之前,你就先穿這些代替著吧。”茜說道。

    梓碸一愣:“這些是?之前的失敗品?竟然有這麽多?”

    “失禮了。”茜說道。

    明明就對我這麽用心,為何就不坦白自己的心情呢。梓碸想道,也罷,她如此熱心於這個地方的工作,如此關心這個地方的人們,我是不可能讓她跟我離開這個地方的了。

    天氣轉寒冷,是時候迴南方了。當年突然對小茜不辭而別,是因為忽然在南方得到了母親的消息。這次出門,告訴母親要把自己喜歡的那個女孩帶迴去,似乎已經不能兌現這個承諾了。

    母親的話,一定會喜歡這個同樣是古月族後人的女孩子吧。

    “咦,你要離開新月莊?”茜對前來辭行的秀卿驚訝的說道。

    “身體已經康複得差不多了。”秀卿說道,“現在也不想再留在新月莊了。”

    “但是,楚竣能忙得過來嗎,你不在的話。”茜擔心的說道。

    “放心吧,筱筱這段時間都在很努力的學習成為一名醫師呢。有她在楚竣身邊幫忙,不會有問題的。”秀卿說道。

    “那,小卿會去哪裏呢?”茜知道留不住秀卿了,隻得問道。

    “誰知道呢。”秀卿說道,眼裏掩不住有點落寞,“小茜不珍惜的話,還會有人走的喔。”

    “呃?”茜不明白,“是我的原因嗎?小卿因為我才離開的嗎?”

    秀卿笑:“你還真遲鈍。我是指,有人可能會和我一樣,因為自己的心情不能得到迴應而要離開了呢。”

    “……你是指……”茜才醒悟過來,“梓碸會走嗎?”

    秀卿卻不再說下去了。

    才閑了一段時間,人們紛紛上新月寺有事委托茜了。

    原來好些人在西窗裏的時候受過一些惡神的關照,現在紛紛上門希望茜釋放那些他們遇到的惡神。

    梓碸本來還打算鄭重的告訴茜自己想迴南方的事,看到這場麵不禁又把話都壓下去了。

    果然還是不想讓她為難。而且她要是拒絕自己怎麽辦。

    尤其是聽到她一臉高興的與那些前來求助的人們說道:“那,讓我們一起努力,把新月寺裏的所有惡神,都平安的釋放出來吧。”

    她輕易許下的承諾,她輕易許下了承諾。

    還能讓她跟自己離開嗎?

    梓碸與楚竣告別,與劉晟告別,與睦月告別,與司劍告別。茜是最後才知道梓碸要離開的消息。

    當她知道的時候,梓碸已經不在新月寺了。

    “好像不想讓你為難,所以沒準備跟你說要走的事……”睦月說道,她從家裏趕來,還喘著氣,“現在在碼頭,都不要我們去送他。”

    “搭船迴南方?”茜雖不解,卻到底明白了梓碸最近心事重重的原因了。果然是有令他為難的事。

    “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睦月姐姐。”茜說道,放下手上的工作就跑出了新月寺。

    “對於小茜來說,那個人真的很重要吧。”聖佐在一旁說道。

    睦月有點同情的看著他。

    “那對你來說,洪大夫如何?”睦月直接的問道。

    聖佐臉一紅:“洪小姐是極好的大夫。”

    “梓碸!”

    總算趕得上,茜寬大的祭師袍在風裏晃蕩,茜彎著腰喘氣。

    “好過分,為什麽不告訴我?”茜說道,看著驚愕的梓碸。

    梓碸笑,走了過來:“那是因為不想看到小茜為我流淚的模樣啊。”

    “誰會為你流淚啊。”茜說道。

    梓碸裝著傷心的模樣:“果然到了現在,我在小茜心中還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啊。”

    “……”茜挺直了腰身,“南方,有重要的事嗎?”

    “嗯。”看到茜一臉認真的樣子,梓碸還是想捉弄她,“有很重要的人。”

    茜果然緊張起來:“是,是嗎?是這樣啊。”

    “嗯,是個非常漂亮,也非常迷人的女性。”梓碸認真的說道,“她非常愛我。”

    “原來,原來是這樣啊。”茜感到不知所措。

    “我也深愛著她。”梓碸繼續說。

    茜忍耐不下去了,抬起憤怒的小臉:“原來是這樣啊,那對不起了,妨礙你迴去見她的道路了。我現在馬上迴去。”

    怒氣衝衝的茜轉身想離開,卻被梓碸一把拉住,整個人跌落在梓碸的懷裏。

    “她是我親生媽媽。”

    梓碸低下頭,在茜耳邊說道。

    “還記得上次我不辭而別嗎,那是因為我聽到了母親在南方的消息。”梓碸說道,“我在新月莊過得並不開心,這裏並沒我的位置。無論我怎麽努力,我也還隻是個異類。但是我在南方找到了被遺棄的母親,我想好好保護她。”

    這才是真相。

    “對不起……”茜喃喃的說道。

    自己還真從來沒好好了解過梓碸的煩惱呢。她自責的想道。

    “知道你會為難,所以自己自覺的離開。”梓碸說道,“現在的話,小茜是不可能跟我迴南方的吧。”

    “……”雖然很不願意,但茜還是隻能答道,“嗯,因為,新月莊也還有著重要的事……”

    梓碸也聽到了自己明明知道也不想知道的答案了。

    “但是……”茜從梓碸懷裏掙脫出來,認真的說道,“三年可以嗎?三年的話,我一定能把所有惡神釋放出來,把西窗的事了結,我就到南方去。”

    “呃?”梓碸倒沒想過茜會這樣迴答,“可以嗎?”

    “因為……”茜臉一紅,“因為我要完成與你的約定啊。”

    “你……”梓碸也被茜傳染了般紅了臉,“你總算記起約定了啊。”

    ——小茜,小茜……

    ——怎麽啦?

    ——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自己的媽媽,我能把你當新娘帶給她嗎?

    ——……

    ——好不好啊?

    ——為什麽是我?

    ——因為,你的話,就不會覺得我和媽媽是異類了。

    ——……好吧。

    “因為,你的話,就不會覺得我和媽媽是異類了。”因為這句話,當時便沒法拒絕了。

    茜抬起頭:“我並不是因為約定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的。我隻是,我隻是因為……”

    梓碸期待的等著。

    卻恰好傳來船家的叫喚:“開船了,開船了,還有沒人要上船?”

    梓碸迴頭看一眼船家,眼神像一把冰刃般要殺掉對方一樣。

    船家不吭聲了。

    “因為什麽呢?”迴過頭來,梓碸又笑眯眯的問茜。

    “因為我其實也很想到南方去。”茜一臉認真的答道,“一早就聽說那邊的氣候和風景比東邊這邊好的了。好像食物也很美味……”

    梓碸的臉黑了下去。

    茜才笑了:“更重要的是,因為我也很喜歡梓碸啊。”

    這句話直率得令梓碸意外,一下子紅了臉。

    “雖然衣著古怪,又很匪夷所思,時不時令人很火大……”茜說道,“但還是很喜歡你啊。”

    “那,那三年後我迴來接你。”梓碸對茜的表白不知所措,緊張得想逃走。自己明明期盼了許久的話,聽到的時候卻感到如此緊張。說著,梓碸提著一大包行李走上了船。

    這個時候,梓碸身上還穿著茜的失敗作之一。

    人們看著這個俊美的男子穿著手工拙劣的衣服上了船,把所有的目光都投去送他上船的小小女子身上。

    茜臉紅透,想,為何這個笨蛋迴去見母親不穿那件她做得最好的衣服呢。

    十天後,茜收到梓碸的信:

    請務必繼續給我做衣服寄來。

    次年。五月。

    茜在曬新月寺的書籍時驚訝的發現了一封信。

    那竟然是老祭師鍾明申的信。

    致愛徒淩沐茜:我自知壽命不久,一直在考慮該讓誰來作為我此工作的繼任者。劉晟年輕卻風流,你認真卻是古月後人。選擇誰都是一個冒險,但是在囑咐神官們把職位傳給劉晟之後,我卻後悔了。西窗的封印必須要讓你來守護,因為沒有誰會比得上你更了解西窗的黑暗與無奈,也沒有人能更比你有力量去守護那些惡神的平安。躺在病床上,我知道神官有著他的願望等待像你這樣的人出現來實現,我知道新月莊有著需要你來撫慰的人們。但是我卻知道,你的幸福不在這裏。你所愛的是樂器,你也應該為了像個人類般過平凡的日子而不再卷入神職的事。可是,我卻有預感,你會到新月莊裏來,你會在這找到你生活的目的和意義所在。師傅留下這封信,希望你知道,無論你在別人眼中是什麽樣的人,你依舊是你,獨一無二的你,無人能取代的你。能不能變成想要的自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所堅持的信念。師傅字。

    茜把信件折疊好,輕輕說道:“我找到了哦,師傅。我已經變得足夠堅強了,我也有能夠依賴和撒嬌的人了,我愛樂器,我也愛祭師的工作哦。我最愛西窗了。有一天我會離開新月莊這個美麗的地方,但我並不會後悔我來過這裏哦。謝謝您,師傅。”

    一年又一年。

    還是五月。一切如那年的初夏,一場雨灑過,人們準備迎接著他們的新祭師。

    十九歲的茜亭亭玉立。不慌不忙的等待新來的祭師繼任。

    西窗的惡神,總算全部釋放了。

    力量在這些日子裏已漸漸迴來了。她想,走出了內堂的門,遇見一名高大漂亮的黑發女性。

    那是筱筱。

    “小茜還在慢吞吞的,一點都不重視祭師繼任啊。”

    這個得到真愛的吻的解除封印的女孩,原來是一個已經成年的女性了呢。

    還是當年那個她比較可愛。茜偷偷的想,相比較之下外表沒有什麽改變的茜雖然穩重了許多,卻還是被筱筱當孩子看了。

    “不是還未到時間嗎?”茜說道,隻得隨筱筱的腳步快了起來,卻狠狠的被自己長長的祭師袍絆倒。

    “……”

    “我說,即使再過一百年,你也是這樣笨拙吧。”筱筱說道。

    “不用你來多話。”茜掙紮著爬了起來,看到了蘇洛。

    蘇洛也是一副成熟女性的模樣了。當年明明都是差不多的外表,但蘇洛卻越發散發著女性的魅力來了

    茜自卑的歎口氣,想說老天不公。

    “聽說你訂婚了?”蘇洛來了一句。

    “呃,呃,是,是的。”茜答道。

    “去年十月的時候去了趟南方,訂婚才迴來的。”筱筱在一旁說道,“似乎是因為這個五月就準備迴南方成婚,所以才要辭去祭師的工作。”

    蘇洛依舊麵無表情,卻問:“為何不跟我說?”

    “為了讓你安心的度蜜月啊。”茜笑道,“不過沒想到洛洛與司劍的蜜月去了這麽久,一去就是大半年而已。”

    蘇洛那張臉上才泛起了紅色,煞是好看。

    “別磨磨蹭蹭的了,快到門外迎接新祭師吧。”筱筱催促道。

    聖佐與聖佑這一次帶迴來的新祭師是——

    傳聞是全國最美麗的祭師,洪秀卿。

    看到秀卿傾國的容顏出現在新月莊,筱筱與洛洛都一愣,唯獨茜高興的迎上去:“實在太感謝你了,小卿,願意來接替這份祭師的工作。”

    “是為了撮合我與神官所以不惜犧牲臉皮天天給我寫信把我召喚迴來……”秀卿還是和以前一語中的。

    “哈哈,小卿說話還是這樣子啊……”

    秀卿迴過頭看了一眼聖佐,聖佐臉發紅。

    “可惜我現在已經毫無興致了。”秀卿說道,“我隻是對你提及的北門感興趣。那裏真的有什麽神奇的封印嗎?”

    “嗯。”茜點頭說道,“似乎是一個難解開的詛咒封印在北門。我想隻有邏輯能力超強的小卿,才有辦法找到詛咒的秘密與解開的辦法。”“交給我吧。”秀卿拍了拍茜的肩膀說道。

    新的故事,還會繼續。茜想,在這五月雨後的陽光裏,她似乎見到了南方一個與新月莊同樣美麗的地方,在向自己招手。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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