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半個月的醞釀,江寧城已經沸沸揚揚,月中詩會本來隻是花間樓例行的一場微不足道的聚會,此次竟然轟動全城,座無虛席。


    許多人都在幸災樂禍,準備見證揭下江清館的遮羞布,見證一座清倌人為主的青樓轟塌,若是有機會還能從中選幾個填充自己府裏的家姬隊伍。


    寒冷的戶外與溫暖的室內,宛如冰火兩重天。


    柳媽媽此時容光煥發,帶著七姑等人如同燕子一般穿梭在偌大的大廳裏。詩會選擇在室內,這個地方算是整個秦淮河最大的廳堂,是由二十多間屋子大小組成。廳堂中央是一片一尺多高的舞台,以舞台為中心往四麵布置著裏三層外三層的案幾,今夜的舞台與以往不同的是,有輕薄透亮的帷幔束著,若是放下便可以把整個舞台遮住。


    此時,案幾上擺滿了果脯美酒,案幾後都坐滿了人,幾乎每一案幾都有女子相伴,少說也有兩三百人。連續三聲清脆的編鍾聲響起,詩會正式開始。


    今夜大多數人的目的很明確,雖然號稱是詩會,卻沒有公示主題,沒有筆墨紙硯等著寫詩,開場之後不久,坐在最前方的一位老者便走上台,以別人欠我棺材本不還的氣憤與氣勢,慷慨激昂地道:“諸位,老夫劉茫不才,於詩詞建樹不深,卻也喜愛詩詞,與風流才子結伴切磋。上月初老夫聽聞了《雨霖鈴》和《八聲甘州》二詞,驚為天人,署名者乃是柳七。可是有一天,老夫與文壇大家延魯公之子馮價把酒三巡,馮郎君道,這兩首詞乃是其父留居開封三年間所作,礙於有損名聲不曾拿出,隻是他在一次和一位柳公子小聚上吟誦過一次,沒想到竟被那人拿去謀取聲名利益,行剽竊之名,實在可恨。為正視聽,老夫替延魯公和馮郎君出這迴頭,將真相告知諸位,以清文壇風氣,望諸位引以為戒。”


    馮延魯三個字,在此時唐國的文壇,尤其是詞壇乃是大家之位,除了自身功力,主要是與他異母兄馮延巳並列之後,在文學詩詞上幾乎無人可及。其實馮延魯的威懾力還有一個原因,要知道,馮延魯可是元宗時期的“四兇”和“五鬼”的主力人員,還有誰不服?


    說這兩首詞是馮延魯被後周俘虜到開封的悲涼所作,似乎更貼切詞中意境。況且,都說是柳七所出,可是沒有一個人聽聞過柳七之名,更沒見過此人,更加證實了剽竊之舉。


    拋出馮延魯之後,廳堂裏炸鍋了,可信度瞬間飆升。待廳堂稍微安靜下來,有人喊道:“某相信劉夫子所說的。何三娘、蘭舟小娘子,敢不敢把柳七叫出來當麵對質!”


    七嘴八舌之中,整個廳堂快被唾沫星子淹了,更有甚者,站起身來揚言要去砸了江清館的。


    蘭舟小娘子此時抱著一方古琴,從後台怯生生地走上台,仿佛生怕有人把她當做江清館的象征隨時撲向她去,或者當成柳七開撕。麵對諸多質疑、謾罵的聲音,蘭舟小娘子紅著臉卻不曾迴應一句,仍舊走上了舞台。


    待到台下人罵累了,罵得無趣了,聲音稍緩,蘭舟小娘子問道:“劉夫子,請問您方才所言,延魯公可是做了兩首?”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蘭舟小娘子沒再多言,靜靜地開始彈奏,前奏過後,輕啟朱唇,吟唱道:


    “望處雨收雲斷,憑闌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裏,立盡斜陽。”


    有些人聽出了端倪,似乎是《玉蝴蝶》的曲調,可是始創於溫庭筠的《玉蝴蝶》是一首小令,僅有二十一字,剛才吟唱的卻有近百字之多,是個長調。又是長調,而且文風似乎和先前的《雨霖鈴》、《八聲甘州》近似……


    一曲罷了,眾人來不及細細品味其中的憶舊懷人、羈旅離別之情,蘭舟小娘子已經又彈奏起亂來,伴隨著古琴聲吟唱道: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迴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隻恁寂寞厭厭地。係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這個曲調無人聽聞,麵麵相覷,對於詞風,卻是白描又見白描,詞風近乎露骨,感情完全沒有遮掩地如火山一般迸發,尤其是最後一句“係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包含了多麽沉摯的感情,與當下的花間詞派迥異。


    驚訝於新詞頻出,多有動人詞句,隻見蘭舟小娘子並無停下之意,雙手輕攏,卻是眾人熟知的《蝶戀花》曲調,終於有個大家耳熟能詳的詞牌曲調了,可是這首詞將眾人推向了沉默的深淵。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三曲罷了,廳堂內鴉雀無聲,這三首詞首首堪稱經典,尤其是最後一首,在已有的諸多以《蝶戀花》填詞中,將其他人的作品遠遠甩開好幾條街。蘭舟小娘子仿佛用實力告訴質疑者:你們不是認為柳七抄襲剽竊嗎,我也不解釋,我隻用實力碾壓告訴你們,柳七不屑剽竊,不服來戰。


    “各位尊客,奴家叨擾了,謹奉上柳七公子幾首舊作新詞,若是還有疑義,奴家還能再為大家奉上幾曲。奴家倦了,先行告退。”


    坐在主賓座上看著這一切的徐遊,放開自己的美髯,臉上洋溢著惡趣味的笑意,鼓起掌來,道:“好,好,好一個誌誠男子,柳七公子真乃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今日某算是開眼了!今夜有一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足矣!或百年後流傳千古,我等正是見證之人!”


    一錘定音。那些說剽竊的紛紛三緘其口,不再多言。劉茫老夫子覺得自己掉坑裏了,他曾言明馮延魯被剽竊的詞作就兩首,此刻接連三首絕妙佳作擺在眼前,甚至和號稱被剽竊的兩首有異曲同工之妙、詞風曲風近似,明擺著告訴眾人,誰抄襲誰還不一定呢!


    眾人都認為今日的詩會就這樣以狗血的一幕落幕,花間樓慘敗、江清館全勝,之後江寧城將會八卦馮延魯和柳七之爭的故事,會傳遍柳七之名和他的三首新詞。


    沒想到很快地,他們仿佛忘記了剛才的一幕,眼裏、心裏隻剩下了另一個人。這個人突然之間冒出來了,突然之間壓過了整個秦淮河的女子,突然之間成了整個江寧乃至唐國的焦點。


    這才是花間樓的殺手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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