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得早,唐國的暮色在鹽價的壓力之下,來得特別蕭索。


    由北向南的官道上,稀疏的三匹馬和一輛馬車疾馳著,在天黑前到了距離東林寺百裏外的德安縣。


    在這條平凡之路上,在這個平凡的時節裏,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甄風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坎,幾乎摧毀了他既有的幻想與希望,改變了他人生的軌跡與態度,將他拉進了完全陌生的一片命運邊緣。


    以至於當他再見到登陸的時候,在他身上一股前所未有的頹廢氣息,不知道是什麽力量撐著他,將提煉食鹽的秘方教給了登陸,趕他們去了清江縣,然後自己就像受傷的動物隱匿了起來。


    這些是後話了。


    就是在這個夜晚,擺脫了北朝間諜輪番出招之後,甄風與登陸一身輕鬆,準備進了驛館好好洗個熱水澡,或許再好好喝一盅慶祝一番。


    就在他們快到了德安城外驛館的官道上,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西特的手已經躍躍欲試準備比武,突然身後傳來由遠及近、焦急混雜的馬蹄聲,為首的一匹馬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闖進了他們的車隊裏,在他的後麵有五匹馬緊緊跟著。


    “救命……我是唐人,有宋人追殺我……”


    除了甄劍,其他人都愣住了,不清楚這是發生了什麽,該不該相信這個人說的話。


    跑在最前麵的人有氣無力地複述著這句話,甄風已經掀開車簾,聽到這句話,突然怔住了。這聲音……他慌忙下了馬車,跑到血人身邊瞧了一眼,眼睛突然睜大了,仿佛時間定格住了。


    他不敢相信,正在被追殺、渾身是血的這個人竟然是他的二叔甄劍!


    登陸本來想要下令抓住所有人審問,這時甄風發狂似的,歇斯底裏地喊道:“你們都愣著幹甚麽?快幫忙啊,把追殺的人都做了。”


    甄劍聽到熟悉的聲音,睜開眼睛看了下,仿佛鬆了口氣,卻讓他從馬上掉了下來。甄風箭一般衝過去,扶住了甄劍,喊道:“二叔,二叔,你怎麽了?”


    眼見甄劍昏迷過去,甄風迴頭又喊道:“快點把那些人做了啊!石更,你特麽還有點良心就幫我這忙!”


    這迴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被追殺的人居然是甄風的二叔,會武藝的登陸、馬丁紛紛亮出兵刃,西特見狀更是熱情,石更猶豫了一會兒,也抄起馬丁扔過來的刀。


    這一場阻擊戰,發生得突然,結束得也迅捷。陰謀、文鬥、佛法都不是登陸擅長的,但是夜間械鬥卻是他作為一位官家貼身宿衛的核心能力,不管是夜間追蹤、準度、招式,他都有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法。


    五個追殺者功夫不弱,但是在這種剛剛黑天的環境下正是眼睛最難受的時候,其中兩個被登陸直接解決了,馬丁和西特各對付一人,西特心存較勁,想要在取勝的效率上壓過馬丁,越發賣力。


    另一個人正和石更對打,由於登陸結束得快,就站在附近,石更壓力不小,要想繼續留在登陸身邊,就得出手,可是出了手就在宋朝又留下一個黑點。眼見兩個已經被解決了,另外兩個似乎占不到便宜,既然如此,石更發起了狠,隻有不留活口,自己才有機會。


    這邊剛結束,登陸就奔迴到甄風身邊,看了眼甄劍身上傷口道:“你二叔跟人力戰過,傷口不少,失血過多,快把他帶到驛館裏包紮,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驛館房間裏隻有登陸、甄風陪著昏迷的甄劍,馬丁、江臨仙在外麵燒水、煎藥。登陸拿出宮內金瘡藥,在甄風的協助下給甄劍包紮,有壞死的肉便切掉,劇烈的疼痛把昏迷的甄劍弄醒了,可是甄風感覺不好,萬一是迴光返照那就完了。


    甄風著急地安排道:“老登,我不是從宮裏拿了一顆人參,已經在熬人參湯,你趕緊去看看,熬好了趕緊送來,快去……”


    眼見甄劍醒過來,登陸放心了一半,臨走前吩咐道:“甄叔,別再睡著,過了今晚就好了。甄風,你陪你二叔說說話,別讓他再睡過去了。”


    登陸剛走,甄風不知道如何開口詢問。這是對自己最好、最親近的二叔,突然與死神這麽近,滿身傷口,看得甄風心裏發寒發痛。


    然而他的心裏還有無數疑問。甄劍明明去外地采購特產,為何會被宋人追殺,為何會逃到此地來?而且據登陸所說,這幾個追殺的人都是好手,不是普通劫匪,甄劍居然可以以一敵五還能僥幸逃脫,這在之前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風哥兒,二叔快不行了……你有疑惑二叔都知道,有些話二叔再不說,恐怕這世間就再也沒人知道了。本來二叔不想說的,但是,但是對你不住啊,你長大了,有能力了,不該再瞞著你了。”


    “二叔,別說喪氣話,侄兒一定把你治好。侄兒答應給你生一個侄孫,帶你去吃好吃的,都還沒做到呢……”


    甄劍閉上眼一會兒才又睜開:“傻孩子,我的傷我知道。你聽好了,不要往外說,切記切記……”


    當甄風聽完甄劍以微弱的聲音把往事說出來之後,整個人都不好了,一瞬間放空了自己,根本不相信甄劍所說的話。


    甄劍說:“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你不是甄風,我也不是甄劍,這兩個姓名和公驗都是在路上遇到一個大叔臨死前給的,我帶著你假冒了他們叔侄的身份在江寧安定了下來。可惜你生了一場病,把之前的事全忘了,或許對你來說也是種幸運,可以無憂無慮地成長。


    臣姓韓名冰,乃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諱韓通養子。十年前正月,逆賊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殺迴京城,臣的父親驚聞兵變,從內廷飛馬而出抵抗,結果被賊子王彥升追殺至家宅,竟將韓氏一家滅門!當時父親派臣出去辦事,等臣驚聞噩耗已經來不及了。


    後來,趙匡胤帶人進宮,陛下年幼,太後無奈之下隻能下旨禪位,沒過幾年就被圈禁在房州,而先帝的其他子嗣多蒙不測,曾聽說紀王柴熙謹成為潘美養子,蘄王柴熙誨成為盧琰義子,可是都已早夭。逆賊為了穩固天下,做的一出好戲,表麵令人稱頌,其實歹毒至極。


    宮內貴妃乃是韓門表親,韓門被滅,臣無力迴天,但念著貴妃安危,終在宮門附近輾轉相見。貴妃當時已經奄奄一息,臨終前將曹王殿下柴熙讓托孤於臣。臣便帶著曹王殿下隱姓埋名,躲避趙氏毒手。


    最近這幾年,臣每年都會去一趟房州,尋找機會見陛下一麵,怎奈房州禁衛森嚴,竟然被發現了,好在臣還算敏捷,一路逃到江州,本來想去南都見個朋友商議此事,結果江州也有潛伏的宋人。沒想到臣臨死前竟然與殿下相遇,實乃命也。殿下,這才是你的真實身份,臣愧居殿下長輩十載,實在有愧於先帝先父,有愧於貴妃娘娘。”


    甄劍斷斷續續的敘述,甄風已經目瞪口呆,失去了發問、質疑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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