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本身就是考驗雙方心理承受能力的過程,是左顧右盼地談,還是毫無底線地談,取決於雙方對對方底線的猜測。


    很明顯,甄風突破了對方的承受底線,江陵後麵的護院已經憋不住地了:“竟敢說瘋話!”他們想要出手,被江陵攔下。


    “甄掌櫃,你覺得這樣合適嗎?大夥兒低頭不見抬頭見,沒必要這樣過不去的。”


    這是軟刀子警告,估計一會就會把江陵逼瘋了。甄風笑道:“自然合適,現在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我麵前,不趕緊訛錢還等甚麽時候?江首領,你說是吧。”


    江陵嘴抽抽了,人家也不藏著掖著,明擺著說了要訛錢。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一時把他都搞得無語了。


    “甄掌櫃,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你們來搜人、搶人、打人、傷人也不是第一次了,怎麽還這麽客氣,先商量商量怎麽打嗎?放心,我們挨打也有經驗了,當然,把江清館往死裏坑我們也有經驗了。相信何媽媽是讓你來好好說話的吧。”


    江陵臉色數變,確實江清館今天被坑慘了,何媽媽也確實這樣要求過的,不然不會讓他親自出麵。掌櫃甄風或許便是仗著這點才如此囂張。


    江陵有些踟躕,掉頭往外,做出憤恨離開的姿態,威脅道:“請甄掌櫃不要自誤,快快把人交出來,江清館以禮相待已經非常給麵子了。”


    不對,隻是說“給臉不要臉”而已,一般外交言辭要表現強硬和警告,言語的生猛程度遠不止如此:“江首領,你是不是少說了一句:勿謂言之不預也?”


    江陵明顯讀書不多,聽到這並沒有太大反應,隻覺得甄風還在耍嘴皮子,很是不爽而已。隻是,張確在一旁聽得臉都快擠成苦瓜了。他沒有聽過“勿謂言之不預也”這句話,但是他能理解這裏麵蘊含的情緒與態度,這是個警告:事後別後悔,不要說沒有跟你事先說過。


    此言出自清朝徐元文的《含經堂集·申飭鹽政劄》,此時自然沒有,但是甄風太耳熟能詳。這可都是在最後關頭才會說出的話,比如麵對珍寶島戰役、對越自衛反擊戰、釣魚島問題、中美貿易戰問題等等的時候,全是對外交涉危急關頭。


    甄風有些喪氣,對方不曉得這個要點,白說了,於是揚聲道:“既然如此,那就慢走,不送,夜黑風高,小心狗屎。”


    江陵氣得轉迴頭,他的本意是想讓甄風讓步,但是他又肩負把人帶迴去的任務,眼看著不給賠償就帶不迴人了。他揮出了拳頭,不過又伸出食指,指著甄風:“你,你……隻能給一貫,多了沒有。”


    “一百貫,不講價。”


    “十貫,已經很給望江樓麵子了,那些仆役才值幾個錢。”


    “一百貫,對江清館來說一百貫九牛一毛,但他們都是我的家人。”


    “衝著甄掌櫃這份感情,我可以做主加到二十貫,這場誤會就算這樣了了,如何?”


    “我很希望和江清館握手言和,把酒言歡,很簡單,一百貫。”


    江陵在發飆的邊緣徘徊,強忍著道:“五十貫!”


    “成交!”


    江陵還沒做好準備就被成交了,他以為對方還會繼續堅持,到了一定份上,他完全可以出手,因為何媽媽也忍受不了這樣的訛詐。現在被套了五十貫,讓他肉疼:“我沒帶錢。”


    江陵還想被搶救下,但是甄風以最快速度道:“張確,準備欠條,讓江首領畫押。”張確連忙寫了一張欠條,江陵隨意按了手印。


    “人呢?”


    “甚麽人?”


    “既然我們兩邊恩怨一筆勾銷,還請甄掌櫃把紫蝶小娘子交出來。”


    馬丁看著甄風,甄風卻說道:“賠償款是因為你的手下來望江樓打了人,跟紫蝶何幹?她來買酒,買完之後不想迴去,與望江樓何幹?”


    看著馬上要跳起來的江陵,甄風話語轉折道:“不過,看在江首領的誠意上,某家不妨直言。紫蝶小娘子既然不敢也不願迴去,我們望江樓也就沒有權力安排她的去留。望江樓是酒樓,來者是客,隻要她在這裏一天,就是客人。往後江首領來此買酒吃飯也是客人,我們也會如此對待。”


    “你這漢子,竟敢戲弄老子!”甄風確實一直沒說過,拿到賠償款就交出紫蝶,江陵感覺自己被耍得團團轉,很沒麵子。


    “江首領,稍安勿躁,待某家說完。”甄風依舊平靜,也沒有了此前訛詐江陵那種談判的咄咄逼人:“最開始,你們說紫蝶小娘子因為要被收進大將軍府而私逃,所以來望江樓抓人。後來紫蝶小娘子說是來替大將軍府買酒的,也就不存在私逃一說,可是她卻因此被大將軍府拋棄了。眼下她徹底將江清館得罪了,迴去左右是沒有了活路,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這小賤人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和才氣,便想自行其是,竟把大將軍府給得罪了,大將軍那是手握重兵之人,她就是條賤命罷了,當著眾人的麵得罪公子,她已是百死難贖其咎。”


    江陵說出了心裏話,他意識到跟甄風兜兜轉轉下去隻會誤事罷了。甄風聽後覺得這才是對方的真實心聲,比拐彎抹角強,也不置氣。


    “是不是青樓女子就是賤命,乞丐流民就是螻蟻,就連你我的命也是無關緊要,隻有那些將軍、官宦的命才值錢,才有尊嚴?”


    江陵莫名其妙地看著甄風,竟然還會有如此想法:“這世道不就是如此嗎?”


    “從來如此,便對麽?”甄風沒有歇斯底裏,沒有痛心,隻是雲淡風輕地反問,恰如《狂人日記》裏那般。這個世道能夠活下來已實屬不易,幾乎所有人都習慣性地去生存,然後死亡,哪怕到了後世,這種慣性雖然有所好轉,但也依舊存在。


    甄風從袖口取出一封信,交給江陵:“江首領,所謂不打不相識,既然你以禮相待,某家也不好讓你空手而迴。你把此信交給何媽媽,告訴她,若是她覺得此信的內容比紫蝶小娘子重要,我會幫她續上後半部分。”


    江陵充滿懷疑地取過信來,上麵還帶著火漆,信封上空空如也,似乎有人以禮相待,他就會給誰。他皺著眉頭問道:“就憑一封信?哼,甄掌櫃忒也托大了吧,不會是想以此打發江某人吧?”


    “江首領,你是江寧的地頭蛇,唿朋喚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豈是這小小望江樓會去招惹。若是何媽媽認為此信無用,江首領不妨再來望江樓找某家,某必奉陪。不過,想來江首領是沒有機會了。”


    江陵不屑一顧地將信塞進懷裏,想來今晚除了強行搶人,怕是要不到人了。不如先迴去迴稟,看看館主如何決定,反正望江樓就在這裏,大不了一把火燒了便是。


    江陵帶人剛走,馬丁和張確麵麵相覷。他們的掌櫃的竟然大搖大擺地玩弄了江清館的護院頭頭,從人家嘴裏摳出了五十貫錢作為賠償,這放在平日裏完全是開玩笑,望江樓還太小、影響力太弱,沒有卑躬屈膝地伺候著對方便是好的了。最後一張紙把人家打發了。甄風真可謂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夜幕已經低垂,門外漆黑之中透著一絲的光亮,仿佛是不遠處秦樓楚館的歡愉在向望江樓炫耀。甄風不自主想起一句話: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馬丁不識時務地關上門,又去搬桌椅頂著門窗,張確一看就明白過來了,也上前去幫忙。隻要何媽媽認為信裏的內容分量太輕,江陵必然帶人,或者暗中唆使人來報複,那就是望江樓的滅頂之災了,或許就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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