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倪錦——桃奇滿村春似錦,踏歌椎鼓過清明。她生於清明,生時母親難產去世,那天的歌是悲歌,是喪。


    如那些可憐人兒一般,她六歲被生父賣給了滿園春,從此過上了背離靈魂的生活。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她是滿園春的頭牌,鴇媽的心頭肉,大官富豪在她的身上一擲千金,就為了那一夜春宵快活。有妓子羨慕她,亦有妓子嫉妒她,暗地裏給她下的絆子她都知曉。她不願說,心裏卻苦笑那些人眼中的榮光,是她最不願去做的事。她不相信愛情,她不配擁有愛情。


    臘月的風,微寒,吹落了枝葉,吹皺了一池湖水。眼見著年關將近,青樓的生意也冷清了下來,她卻樂得清閑,撫著琵琶,獨倚窗闌。


    街上無人,一曲《霓裳》無人欣賞,這樣也好,省的他人聽去了她的憂傷。欄外飄起了雪,她的曲啊,也終會消亡在這風雪中。


    雪落。


    那是?一個人?無意中的迴眸,又無意的被她看見,他眼中含著的,是比她要濃烈的多的哀傷。那人已遠去,可他的眼神卻深深的烙在了她的心中。


    她想再見他一麵。


    梳妝,是為了應付賓客,現在她的心中藏了個人,打扮,是為了他。


    床畔的小櫃,放著她多年來從胭脂店收集的稀罕物,其中有一物是她最舍不得用的,據商家說是西域來的高檔貨,她一直壓在箱底,今日拿了出來。


    如脂般的細膩,這種工藝的紡布是她前所未見的。輕輕貼於麵部,感受著水與乳般的交融。一絲絲的,有些東西在慢慢的化進她的肌膚裏,滋養著,滋養著她的麵,她的魂。她仿佛又迴到了,六歲前的春天。


    再次與他相見,是除夕。他的身旁還站著一位公子,氣宇不凡。


    她走上前去,還沒開口,他身旁的公子已說道:“他不見女子的,何況你還是花柳之地的女子。”


    她有些黯然,是的,像自己這樣的人又有誰願意見呢?


    “你有她的神,但你不是她。”


    那人開口了,他是在對我說話麽?


    “去和店家交涉一下,還她自由,她不屬於那裏。”


    要還我自由麽?可為什麽就不願迴頭,不願看我一眼呢?


    風漫漫,雪漫漫,他與她背對,形同陌路。


    這一世,倪錦被人贖了身,嫁了個好人家;這一世,他終身未娶。


    她生於冬。


    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她家門前有片青竹,那年初雪落下時,她遇見了他。


    “在那裏!別讓他逃了!”


    叫喊聲、馬蹄聲驚著了她,她害怕了,躲在家裏不敢出去。


    當聲音飄遠,她開一絲門扉,向外瞧去:一個人,傷橫累累,滴滴鮮血從他的麵龐滴落,墜落到地麵結成了朵朵殷紅的冰花;她覺得好看,所以不害怕了,她走到他麵前,拖住他,藏起了他。


    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公子,不知道他被何人追殺,那天遇見時正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便叫他雪先生吧。


    雪先生傷的很重,盡管她懂些醫術,卻也隻是保住了他的命,他能否醒來依然是未知。


    “雪先生,你是什麽人呢?”


    “雪先生,今天我在院裏堆了個雪人,照你的模樣堆的哦!”


    “雪先生,我的雪人融化了,你什麽時候能醒來呢?”


    “雪先生,院後的桑樹葉長了好多呢,要不我去養一些蠶?”


    “雪先生,蠶吐絲了呢,等來年用這些絲可以織許多綢錦!”


    “雪先生,沒想到那麽多蠶隻取出了這麽些絲呢!但沒關係,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很好的利用這些蠶絲!”


    “雪先生,你現在醒來肯定也不認得我啦!我的臉上可是敷了浸泡過花朵的蠶絲哦!”


    “雪先生,今天是我們認識的第十個除夕呢!今天也要敷上蠶絲綢錦!”


    “雪先生,三十年了,為何你的模樣依舊?而我……”


    “雪先生,我老了,如果你再不醒來,我可能照顧不了你了。”


    “雪先生……”


    院外的竹林換了不知多少茬,院後的桑樹也經曆了幾番枯榮。又是一場雪,他在她的懷中,她依偎著他安詳的走了。風吹過,他的眼眶劃過一滴淚,落在地上結成了冰花,分外好看。


    她叫趙穎,是國君的女兒,王國的小公主。


    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注定集萬般寵愛於一身,理所應當的,她的脾氣變得乖張,沒有什麽是她得不到的。


    那年春,揚州的牡丹要開了,她求父王為她打造了一幢龍船,集宮女、宦官、男眷共一百二十一人,登船,沿江而下。


    到達揚州時正值煙花三月,江畔市集裏的人們都跑來觀看這宏偉的龍船。而她,攜男眷站在船頭,睥睨下方的,草民。


    得知龍船上站著的是小公主,街道上的民眾紛紛惶恐退後,不少商家甚至收了鋪子,他們都知道這個小公主的厲害。


    “無趣。”


    看著那些做鳥獸散的草民,她失了興趣,轉步去賞花,於牡丹爛漫的街角遇到了他。


    風不華,雲不實,他不像現實裏的人兒,就像是從畫中走出的。他無意的迴眸,含著的,是她不理解的愁。


    她頭一次覺得人怎麽能生的這麽好看,再看身旁男眷,判若雲泥。


    她想得到他,可她是個自傲的人,拋開身份地位,她不希望自己比他差。


    龍船裏有她從各地收羅來的胭脂水粉,還有些是異域進貢的珍品,她一眼便選中了一件:純銀製作的小盒是潭,潭裏芬芳的清水是泉,浸泡在泉裏的是天上雲。


    她將蠶絲製的雲取出,輕輕的貼於麵部,如春風拂麵,微潤,沁入心田。


    她讓宮女備上最貴重的禮,她自己著上最好看的裙,來到了他的府邸,如尋常人家般,求親。


    他出來了,看著她。他眼神中淡漠了愁,濃了的是無情。


    “歸去吧,你不是她。”


    她追問:“我哪裏不如她?”


    他轉身沒有迴答。


    “你會後悔的!”她喊。


    他沒有停下腳步。


    後悔麽?百年前,從踏入她的那個園子起,他就後悔了。


    這一世,趙穎是無憂的公主;這一世,他終生未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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