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縈,她以一個孝女的身份留名青史。


    她的父親淳於意曾任齊太倉令,後來為了專研醫書辭官而去,是當代最為著名的一位良醫,醫術精湛、廣收門徒,《史記》將他口述的二十五例醫案記錄下來稱為《診籍》,這就是中國現存最早的醫案記錄。


    可淳於意的名氣太大,精力卻有限,他為下至平民上至各路權貴乃至於諸侯王看病,然而卻不願長久停留在某處,因而得到了許多求醫無門的人的忿恨,最終被告發判刑,押往長安。


    緹縈是他的小女兒。她以孤注一擲的烈性與堅強站了出來,跟著父親一起到了長安,上書文帝,痛陳肉刑之苛,願意身為宮婢,代父贖罪,懇請劉恆給淳於意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於是,文帝十三年始廢肉刑。她不僅為父親求得了機會,更是為天下人求得。


    這剛好是今年不久前發生的事情。


    *


    “夫人過譽了。”


    緹縈笑起來的時候,還帶著少女的青澀。即便做出了那樣勇敢的事情,她其實也不過是個剛剛及笄,尚未出嫁的小姑娘。


    “臣充其量隻是讓陛下心生惻隱,看見了天下尚未被完全治理的角落。臣的所求沒有那麽高遠,隻是希望免除一人的罪過。肉刑最終被整個廢除,靠得分明是陛下自身的仁心。”


    “就連臣當時要去完成這件事的動機,也沒有夫人稱讚的那麽好。”


    “臣隻是很生氣。”她迴想著當時的情況,歎了一口氣:“家嚴沒有兒子,膝下隻有臣等姊妹五人,家母又已經離世。當他被判有罪的時候,全家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仿佛天都要塌了。”


    “一家的主心骨就這樣被人突然抽去,任誰不會一時無措呢?”王娡安撫她:“淳於女醫無需苛責自己。”


    “不——臣在生家嚴的氣。”緹縈有些不好意思。此時的風氣就是子不言父過,可她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孝心,口頭上稍微放肆一些倒也無妨:“因為家嚴當時看臣等跟在他的檻車後麵哭,大怒,說了很過分的話。”


    “他說他後悔沒有生個兒子,如今才落得發生什麽急事都沒有個可以管事的人的地步。”


    她溫聲細語地將這話重複,臉色中已經看不出她初聽時的難過與絕望,可腔調依舊平靜得恐怖,像是一淵流深的靜水,隻在其下醞釀著風浪。


    “臣隻是想要向他證明——他那句話是完完全全的謬誤,才最終站到陛下的麵前的。當不起夫人勇士一詞的誇讚。”


    王娡認真地注視著緹縈的臉。


    “不。”她說:“您這麽做,更擔得起這個詞了。”


    緹縈的臉染上一層薄紅。她不是第一次如此坦誠地對聽聞她名聲的外人剖析自己上書救父的真心,可大多人聽了這話,都隻嬉笑地一帶而過,視作她的謙遜。


    王娡是她認識的第二個願意相信她話語的人,更是第一個在聽完整句話後,用相當鄭重而景仰的態度,再肯定她的人。


    緹縈再次笑了起來,露出了很可愛的小小酒窩。


    “夫人的身體很是康健。”她有些戀戀不舍地同王娡告別:“臣還要向中宮複命,不便多留。”


    “若夫人下次有何需要,可以命人去少府尋臣。如果是休沐日,家嚴在長安城有別舍,可以去那裏尋臣。”


    淳於意是醫術精湛的名醫,更是廣收門生的醫學教育者,緹縈從小跟著父親長大,自然也學了一手好醫術。


    上書救父的事情結束之後,淳於意在皇帝麵前掛上了號,從此終於可以不顧宦海浮沉,一心研究醫術,而緹縈卻選擇入宮為官,跟在竇漪房身邊做了女醫,名義上歸屬少府屬官。


    “臣先告退。”她對著王娡偷偷眨了一下眼睛,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節,隨著宮人告辭離開。


    堂上的氣氛慢慢和緩了下來。王娡抻了抻腰,前生久坐習慣的人,如今更是早早開始保養脊椎。她有些慵懶地看向堂前,隻覺今日陽光正好,便滿意地點點頭。


    “芙兒,我先前命人準備的物件呢?可是做好了?”


    她向來說話算話,尤其是不肯在物質條件上虧待自己。先前她在心中許諾要給自己造一套桌椅,好在樹下乘陰納涼,等這些天探索出劉啟的底線後,就果斷行事。


    衛芙:“夫人要的躺椅已經好了,桌子卻要再等一些時日。”


    桌椅都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東西,眼下不曾問世,主要是由於貴族社會禮儀儀態的各種遺風,滿朝諸公堅持認為跪坐方才顯得得體。


    沒有桌子也不妨事。王娡欣然而往,命人將躺椅安置好,舒舒服服地接過衛芙捧來的清水抿了一口,眯著眼,享受起自己雙腿在漢代難得的舒張與放鬆。


    衛芙侍立在旁,看著王娡恬然安詳的麵色,猶豫再三,還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不用這麽緊張,芙兒。”閉著眼的王娡突然出聲:“我對你說過的,有什麽事都可以直接問。”


    既然要培養心腹,那必然應該以腹心處之。衛芙有著一份天生的敏銳,可她的缺點是這個時代大部分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的通病,閱曆不足,眼界不夠,需要耐心的教導。


    基礎較好的人也許需要的是老師的“不憤不啟,不悱不發”,可像衛芙這樣的一片白紙,從一開始就完全漠然地放手,恐怕隻會讓她白白浪費時間,甚至更怕琢磨錯方向。


    衛芙被她這幅完全將自己心思了如指掌的作態驚了一下,有些忐忑地端詳著她的神色。見她是真的一點沒有生氣,方才小心翼翼發問:“夫人很欣賞方才來訪的淳於女醫嗎?”


    “對。”王娡笑了,很痛快地承認。她問衛芙:“你知道我為什麽那麽欣賞她嗎?”


    “因為夫人喜歡她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衛芙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闡述:“然後……淳於女醫名望很高,又醫術精湛。”


    且不論緹縈的為人和見到曆史名人的欣喜加成,她本就是一個從多方麵來看都很值得結交的人脈,王娡當然不會放過。這些天她有在指導衛芙識人的能力,現在看來確實大有長進。


    “但也不要學了後麵的,就忘了前麵的呀。”王娡伸手叫她彎腰過來,促狹而親昵地點了下她的額頭。這姑娘從她這學會了看一個人自身可以立足的根基,卻偏偏有些傻乎乎地淡忘了自己在深宮中磨礪出來的本能,忘記了原本熟稔的看人後台的角度。


    “最重要的是,她是中宮派來的人啊。”


    哪怕女醫並不像侍女那般隨侍左右,可能不像隨身侍女那樣容易在貴人身邊說得上話。但緹縈和一般的女醫不同,竇漪房更不是普通的皇後。


    前者是以身代父、美名遠播的孝女,而後者從小與家人分離,後來重逢之時方才得知弟弟曾經被人掠賣為奴,因此對家人感情頗深。直到日後身為太後,都要遺憾兄長生前因文帝不允而不曾封侯。


    尤其是竇漪房因疾失明,又因失明而失寵,慎夫人最得幸的時候,劉恆甚至日常允許她和竇漪房同座,直到被大臣用戚夫人的例子勸諫才得以停止。這樣飽嚐病痛和世事無常之苦,一名醫術精湛的女醫,毫無疑問,當給她帶來不少的心理慰藉。


    “我前幾日托人送出去的消息,可有送到我母家手上?不知可有迴複?”


    想到這裏,王娡算了算時間,問向麵色有些羞紅的衛芙。


    衛芙一怔:“定是送到了的。長陵去長安城不遠,謁者也不敢怠慢夫人。隻是確實不見迴複。”


    “哦。”王娡應了一聲,卻也不急:“那件事確實有些難辦。多耗些時日也正常。”


    田蚡年紀還小,更別提還要排行靠後的田勝,家裏得用的男丁目前也就王信這麽一個愣子,要和竇家人搭上關係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呢。


    *


    椒房殿。


    緹縈迴來的時候,特意帶動了帷簾上的鈴器。清脆的聲響迴蕩在宮殿當中,提醒著有人的造訪。


    她耐心等待了片刻,卻不見宮人領她前往內室。反倒是屏風後頭傳來了愈加清晰的腳步聲,隨後有兩道身影自後方繞了出來。


    宮人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位成熟美婦。歲月已然在她的麵龐上留下了痕跡,但依舊稱得上優待。時間柔和了女人年輕時風情萬種的豔麗,隻剩下一雙輪廓鋒利的眼眸,卻教人更想見她年輕時的風采。


    隻是如若細看,卻會發現她那雙生得相當漂亮的眼睛竟然目光渙散,一層灰白的瞖膜蒙在她的眼上,顯然是身患目疾。


    “是緹縈嗎?”


    竇漪房已經完全看不見東西了,隻能憑借聽力和自己的推測來揣測來人。


    “臣在。願皇後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緹縈一邊說著一邊恭敬行禮。竇漪房連忙喊她起身,伸手要她到自己的身邊來。


    “你不在的這半天,孤聽不見你的聲音,竟然就有些想你了。”


    她摸索著去找緹縈的手。緹縈連忙將自己送進皇後的手裏,嘴上還不忘迴應著竇漪房的關心,哄得皇後眉眼彎彎,相當受用。


    “你可見過太子身邊新進的那個寵姬了?”稍稍寒暄了片刻,話題還是轉入正題。竇漪房拍了拍緹縈的手背,耐心地等待著答案。


    她失明了。雖然耳朵還得用,身邊的人也不敢不盡心伺候,可她到底沒辦法親眼觀察一個人的一舉一動,考察此人的真心與否了。她隻能跟其他人借用眼睛。


    緹縈於是將她在太子宮裏和王娡的相處細細道來,在講到對方竟然聽完她的心聲後依舊保持了讚賞後,竇漪房露出了微笑。


    “聽聽,緹縈。”她說:“孤說過,不止是孤會相信你。”


    緹縈有些羞澀地低頭:“但皇後依舊是第一個聽臣說完後表示支持的人。”


    所以她感激皇後,願意隨侍身邊,哪怕找不到任何救助對方目疾的手段,也盡心盡力希望對方不要再受其他病症的折磨。


    竇漪房聽出了她的真心,頗為憐愛地撫摸著她。如若不是她看不見的話,她是想摸摸這孩子的頭的。


    “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她這麽評價王娡。


    聰明,聰明點才好啊。


    竇漪房幽幽歎了口氣。她失明得實在太早了,所以當太後問她是否願意讓太子娶薄氏女為妻的時候,她派宮人探問過對方的才貌德行後,出於穩定太子地位的利益就點了頭,卻不知道薄琰竟然長了那樣一張完全不符合劉啟審美的臉。


    劉啟怎麽可能會喜歡長相清麗的女子呢?


    竇漪房自己長了一張明豔的美貌,劉嫖和劉啟生得肖她,不論是以劉啟自戀的傾向,還是從小身邊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對他審美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喜歡的自然是這樣的類型。


    更重要的是,慎夫人就是薄琰同種類型的長相,甚至和她還有幾分美人共通的相像。


    竇漪房無不諷刺地這麽想著:誰會對自己父親的寵妾,一個既羞辱了自己母親的地位,又導致自己地位動搖的女人心生好感呢?劉啟討厭這樣的女人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她兒子又不是孝惠皇帝。


    所以當初的結親,在竇漪房心中早就變成了結仇。她養大的兒子,就算被劉恆那個黑心眼的熏陶了不少,可不論大的小的,哪個男人不是她了如指掌的?劉啟這輩子都不可能和薄琰好好過下去的,竇漪房隻能準備挑個新兒媳。


    ——但劉啟先前看中的幾個實在太笨了。笨到竇漪房完全沒辦法接受的程度:劉啟都把話說的那麽明白了,竟然還能有傻子什麽都沒有聽懂,到現在還在委委屈屈的。


    皇後閉上了眼,哪怕這對於她的視力已經沒有了任何影響,竇漪房還是本能地按照她失明前的舉止行事,不希望所有人第一眼見她,就明白她是個盲人。


    “廣國是不是昨日遞了消息,說他最近新結識了一個朋友?”


    她冷不丁詢問身邊的宮人:“那位是不是也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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