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起。


    但孟越灼已經死了。


    他被阿火用玉骨刀刮成了血人,三千六百刀還未刮完,他就死在了第一千七百三十二刀下。


    阿火數得很清楚。


    但他還是運刀如飛。


    將三千六百刀刮了個圓滿,完成了他對孟越灼的千刀萬剮之諾。


    做完這一切。


    阿火滿腔的怒火怨恨,終於得到徹底的宣泄釋放,於是,剩下的便是無盡的悔恨和熱淚。


    他強自拖著千瘡百孔的身軀,把阿秀的屍骨掘了出來,然後抱著一步一步走下了明月峽。


    阿月本想出聲,詢問他要去哪兒。


    卻是被沈翊以眼神阻止了。


    他掏出一枚令箭。


    這是他先前從暗衛身上搜獲的,一拉引線,令箭化為一道綠色火焰直衝雲霄而去。


    做完了這一切。


    他這才隨阿月一起追著阿火的步伐,走下明月峽,沿著長河江走向遠處的深山。


    ……


    明月峽前山,長河江畔。


    紀叢雲雖然嘴角滲血,一身藍衫更是多處破損,但是身形卻依舊穩健。


    手中長劍看似隨意連點而出。


    劍光如覆雨疾落,處處綻開,將江天流那剛猛澎湃的奔流掌力,依次消弭化解。


    啪。


    巨鯨幫的令箭在空中清脆炸響。


    紀叢雲本就是帶著江天流一眾沿著長河江,繞著明月峽兜圈子。


    那半空中的令箭自是被一眾人看得分明,有人驚唿道:


    “令箭是綠焰!”


    “右護法,是舵主出事了!”


    江天流麵色大驚。


    那勢如虎豹的追擊之勢戛然而止。


    趕忙轉身,遙望巨鯨方向。


    此時夜色將近,依稀仍能看到綠色火焰熄滅的餘暉,他不由喃喃自語:


    “這怎麽可能?!”


    紀叢雲身形翩然,落在江心一截枯木之上,望著江岸上的眾人,輕笑道:


    “諸位急著拿了我迴去邀功。”


    “沒想到卻是自家後院起火了嗎?”


    江天流聽聞紀叢雲此言。


    卻是忽的恍然大悟,驚聲道:


    “是你!”


    “紀叢雲,你調虎離山!”


    “行那偷襲之舉。”


    “你卑鄙!”


    紀叢雲啞然失笑:


    “我卑鄙?”


    “我叫陣的可是那孟越灼,孟舵主。”


    “你們一群人老東西卻雞飛狗跳地追了我一宿,你們不卑鄙嗎?”


    江天流麵上陰晴不定,他周身氣勢宛如明滅的火焰一般,倏爾高漲,倏爾低落。


    如令箭來看,惡事已生。


    若是能拿下紀叢雲,或可將功補過!


    但……


    他們這一宿都毫無建樹,現在想要一舉功成,怎麽拿,難道憑自己的一腔熱血嗎?


    江天流幾番思忖。


    終究是化作一聲冷哼:


    “紀叢雲,此番糾葛。”


    “他日定當迴報!”


    “我們走!”


    紀叢雲卻是毫不在意,每一次幫戰之後,他都會被不同的人放各式各樣的狠話。


    他早就習慣了。


    江天流放完了狠話,轉身便帶著一眾精銳幫眾,朝著明月峽方向匆匆疾奔而去。


    紀叢雲的身形於江中浮沉。


    先是望了望明月峽的方向,心中稍安。


    令箭既起,想來沈翊他們是得手了的。


    他轉身望向東方。


    一手執握竹柄長劍。


    一手解下腰間的牛皮酒壺。


    長風鼓蕩而起。


    吹動他一身藍衫獵獵作響。


    迎著一輪躍起於長河江頭的紅日,紀叢雲仰頭灌了一口酒,朗聲大笑:


    “這事一成,不勝快哉!”


    ……


    沈翊同樣在遙望東方既白,紫氣東來之景,便是於長河江畔,明月峽餘脈的一處絕崖之巔。


    他身旁站著一襲紅衣黑袍的阿月,長風獵獵吹動她的三千青絲飛揚,少了幾分魅惑,多了幾許出塵之意。


    日出,很美。


    “雖然每一天都會日出,但……”


    “每一天,應該都很美。”


    “隻是,我們好像從未留心過。”


    懸崖邊上,迎著獵獵山風,阿火抱著阿秀的殘屍,喃喃自語。


    “就好像當初我們在小河村。”


    “我一心想著要去闖蕩江湖,卻忽略了那麽美,那麽溫柔的你。”


    “我真傻,真的……人為什麽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


    沈翊走近。


    輕輕拍了拍阿火的肩膀。


    “她一直沒有忘了你。”


    “我當時露宿阿秀家。”


    “她托我若是在江湖上遇到一個叫阿火的少年,便千萬記得要告訴他……”


    “若是闖蕩江湖倦了,小河村還有一個叫阿秀的姑娘在等他。”


    阿火聽著沈翊的緩緩敘說。


    身形更是微微顫抖。


    一張毒痕遍布的臉上,頃刻間已然是涕淚縱橫,如雨的淚花墜下,將阿秀的屍體打濕。


    沈翊半蹲下來,輕歎一聲:


    “小河村遭難後,我又去了那裏。”


    “隻找到了這個。”


    沈翊將那個一直帶在身上的雕花木簪從懷中取出,緩緩遞到阿火的眼前。


    阿火更是身形猛然一震。


    他顫抖地伸手。


    將那雕花木簪緊緊地握在手中,陡然埋首在阿秀的屍身,悲聲痛哭了出來!


    他抱著阿秀的雙手青筋暴起,似乎要將阿秀揉進身體,那哭聲如悲如泣,歇斯底裏!


    仿佛在痛陳著蒼天不公,老天無眼!


    沈翊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男兒有淚不輕彈。


    隻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謝謝。”


    阿火的聲音依舊帶著哭腔。


    “我是個孤兒,自小吃百家飯長大,整個小河村裏,阿秀與我最親,我們……”


    “是青梅竹馬。”


    沈翊剛剛欲要站起的身子,又重新蹲下,他知道,阿火需要一個傾聽者。


    “當我知道小河村被巨鯨幫覆滅後,我快要瘋了,我不信阿秀就這樣死了,瘋狂尋找她的消息,我以為蒼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讓我尋到縷蛛絲馬跡……”


    “聽聞她有可能被抓到了明月峽,我慶幸,慶幸她可能還活著,便是不顧一切想要衝上明月峽尋人……”


    “那一天,我碰到了孟越灼,也是他殘忍地告訴我,阿秀已經被他折磨至死。”


    “屍體,就丟在後山的亂葬崗。”


    “那之後,他更是有意折辱我,想要欣賞我痛苦欲絕的神情,我便尋了個機會逃走,我知道,我此生唯一的所願,便隻剩下了報仇!”


    “我一路奔逃至瀾江之畔,更是被追擊者打得經脈盡碎,為求活命,我便跳入瀾江之中。”


    “之後……”


    阿火頓了頓,沒有迴頭看阿月,而是繼續說著:


    “我應該是被五毒教之人所救,為了複仇,我甘願忍受千蟲萬噬之苦,隻為能重新站在孟越灼的麵前,為阿秀報仇雪恨!”


    他轉頭望向沈翊,幹澀地抽了抽嘴角,他本想抱以微笑的,現在卻是笑不出來。


    “謝謝你們。”


    “要是沒有你們,我根本沒辦法複仇,也愧對阿秀,更沒臉去陪她。”


    聽到這裏。


    阿火明顯已經心懷死誌。


    沈翊迴頭望向阿月,隻見這姑娘一手捂著嘴巴,一手不斷擦拭兩眼清淚。


    顯然被阿火的故事所感所牽。


    如今,聽聞阿火的話。


    阿月當即緊走幾步靠近,下意識道:


    “喂,你要幹什麽?”


    “你都已經報了仇。”


    “你現在是我的奴隸,我不許你想不開,你沒權力決定自己的生死!”


    阿月的話聽著有些刁蠻任性。


    但阿火心中卻是有些暖暖的。


    他知道,自己這個所謂的主人,雖然聽起來吆五喝六的,卻與其他五毒之人不同。


    從來是拿他當同齡的玩伴來看,而那個一直沒有敞開心扉的,其實是,他自己罷了……


    沈翊出聲道:


    “阿火此前散盡體內炁毒,渾身經脈受創嚴重,本就是迴天乏術……”


    “事實上,他能一口氣撐到現在,已經是一個奇跡。”


    阿月急切道:


    “那,那你就繼續撐著!”


    “和我迴寨子裏,我讓阿爹想辦法,再給你煉好了迴來!”


    阿火這次終於迴頭。


    望著有些跳腳著急的阿月,終於成功露出一個滿含歉意的笑容。


    “對不起,阿月。”


    “這次,我想和阿秀一起走了。”


    “若是還有來生,我一定當一迴你的奴隸,報答你的恩情。”


    阿月一對美眸圓瞪。


    怔怔說不出話,但是眼眶中的清淚,卻是怎麽也止不住地流。


    阿火將手中的那枚雕花木簪給懷中的阿秀插好,順手將那淩亂幹枯的頭發捋到耳邊。


    “阿秀。”


    他對著懷中人低聲訴說著:


    “你說如果從長河江順流而下,能不能迴到小河村呢?”


    他頓了頓。


    自語自答道:


    “我想,該是有可能的吧。”


    懷中自然依舊是無人迴應。


    “阿秀,我們迴家吧。”


    少年的語氣充滿著釋然與希冀。


    迎著東方躍出河麵的朝陽。


    少年抱著心愛的少女,一躍而下,轉眼消失於滔滔奔流的江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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