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極難的路。


    登上碑山山頂的路,沿途有無數撚火碑紮根,碑石內大道氣運流淌,每一塊撚火碑的來曆不凡,都是曾經大修行者遺留。


    千百年來,無數大人物會在壽元枯竭,一身道果消失之前,將自身最強的道留在碑石上。


    碑山霧靄層層,撚火碑紮根其間,放眼望去,整座碑山仿若一座園陵,埋葬了眾生。


    沿途碑石上強大修行意誌溢滿出來,散發出極強的壓迫感,壓迫著所有前來觀碑的人。


    觀碑者若是心智不夠堅定,很難走到山頂。


    陳三選擇的便是這樣的一條登山路。


    “這座高山上,有無數修行者留下的一抹‘香火’。”陳三喃喃輕語。


    雨水落下濺開。


    風雨聲入耳。


    頂著瓢潑大雨,行走在其中,撚火碑上強大的修行意誌穿透碑石,彌散開來,一股不可忽視忽視的威壓隨之展開,這股威壓,如泰嶽般碾壓在他的肩頭上。


    陳三身周攏上一層星輝,肩頭猛的抖動,壓在他身上的威壓隨之消弭,撚火碑上的壓迫感並未影響到他。


    心湖波蕩,神念輻散出去,霧氣之中,恍惚間,那些肅靜在沿途兩邊的碑石,發生演化。


    霧靄層層,陳三見到了諸多前輩,曾經那些強大的大修行者們的身影在碑上浮現,伴隨而來的,是他們身上波蕩出來的大道氣運以及他們心中的那股浩然之氣。


    吞天之誌,橫貫天地。


    能夠在柯園碑山上留存一抹‘香火’,心中必須要有一抹浩然正氣。


    撚火碑上,陳三能夠看見。


    有修士站立在大河中央,衣袂飄飄,腳下大河皆是劍氣,劍氣匯聚成大河。


    有修士站立在通天瀑布前,一指斷江。


    有修士身背古琴,音域之道驚動天下。


    有手持紅纓長槍的神將,僅憑一道極意大殺四方。


    每一塊撚火碑上,都有不同的異象浮現。


    陳三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在留存有劍道修行意誌的碑石上,他來碑山是要看諸多大修行者的劍道感悟。


    略過所有碑文,徑直走到留存有劍道大能‘香火’的撚火碑前,蹲下身子,伸手觸摸碑文,心湖波蕩,神念侵入碑石中。


    穹頂大雨落下。


    石碑傳來一聲輕顫,一道恢宏至極的聲音傳入陳三腦海。


    “吾乃大河劍聖……”


    陳三抬頭,躬身行禮道:“見過前輩。”


    “想要參悟我的大河劍意?”


    陳三搖頭道:“前輩劍道舉世無雙,大河劍意更是世所罕見,自然想要參悟觀摩,但我想要踏出屬於自己的道。”


    “踏出自己的道?”大河劍聖哈哈大笑道:“諸天氣蕩蕩,我道日興隆,那我便讓你看看大河劍意!”


    話語一落,陳三便感覺到鋪天蓋地的劍氣洶湧,一條浩浩湯湯的大河出現在他的麵前,每一縷河水皆是一道劍氣。


    漫天劍光充斥在陳三熨燙均勻的瞳孔裏,大雨磅礴,碑山寂靜,少年盤坐在地,心神完全沉入其中,觀摩大河劍意。


    很快。


    陳三便站立起身,前往另外一塊劍道碑文,在感悟觀摩完畢後,便起身前往下一塊劍道碑文。


    “他要做什麽?想將所有的碑文都感悟完畢嗎?”


    碑山外,尚未離開的宋無雙看著陳三的舉措微蹙眉,對於陳三的行為十分不解。


    碑山路長且高,很少有人會這樣做。


    大多數的天驕都隻會選擇一至兩塊碑石感悟,一些極少數的天驕,或許會感悟多一些,但絕對不會超過五指之數。


    像陳三這般,一路所行,找一塊碑石,坐下,感悟,然後離開,這樣的事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柯園存在山河天下六千年來,陳三自然不可能會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在無盡歲月前必然會有人如此做事,但這樣的做後果,極有會帶來不可磨滅的傷。


    每一塊碑石的主人,都在其中刻下了蘊藏自己畢生心血的大道意境,這樣的大道意境終究是屬於他人的,那是他們站立在絕巔的感悟,有歲月的沉澱。


    若是貪多,意氣用事,超越自身極限去感悟碑石,等同於釜底抽薪,會被撚火碑‘攻傷’,這種傷無形無狀,但卻真實存在。


    這是‘道傷’。


    得到的越多,所需要耗費的代價也越大。


    有道傷的人,在修行境界過低時,或許並不會有任何的阻礙,但隨著修為的精進,道傷便成為了致命傷。


    道傷不可輕易修複,需要長期溫養,處理不好,會損毀大道根基……


    感悟所有碑石,這是瘋狂之舉,百害而無益,得不償失的事,但,陳三卻真實的做這件事。


    “他難道敢無視‘道傷’?”宋無雙看著碑山上背對眾生感悟碑石的少年,聲音都有些驚訝。


    霧靄層層,雨水濺開。


    再次感悟一塊劍道碑石後,陳三站立起身看著眼前的碑石,喃喃自語道:“我的道,到底是什麽?”


    每一塊能夠在碑山上留下一抹‘香火’的劍道大能們,他們留存下來的劍道,能夠在世間獨一無二,那是他們的道。


    但,陳三的道是什麽?


    劍道中最為重要的東西又是什麽?


    什麽東西能夠讓他的劍可以打破一切桎梏,打破一切規矩?


    陳三抬頭望著眼前無數撚火碑,那些尚未被感悟的碑石,嗚嗚咽咽,等待著後人感悟,他又迴頭望著來時的路,他所走過的路上所有劍道碑石,全部被他感悟觀摩過……可他依舊不明白自己的道到底是什麽。


    陳三的劍道,最開始是在昆侖與瞎子師兄對劍,豁然開悟的,而後,又在桃山觀看劍宗大人與聖武王一戰中,被劍宗大人授予了‘飛劍術’,又因為趙長生給他帶來一塊劍宗大人的碑石,陷入頓悟,最終才踏入劍道四境。


    但陳三終究明白,關於劍道中最為重要的東西,他隻是隱約可以感受到,但從未能夠抓取。


    “我隻是見過,但從未擁有,三千大道,到底那一條才是屬於我的?”雨水落在他的肩膀,濺開了水花,陳三喃喃輕語道:“劍道中最為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麽?是劍招還是劍意?”


    ……


    ……


    大雨還在下。


    “我的劍,我的道,不該如此複雜!”


    碑山上,走那條波瀾不驚神道的符元一,仰頭咆哮,神道寂靜,沿途沒有撚火碑,隻有一條極簡的路。


    符元一如同瘋狂了一般,在這條神道上奔跑,在雨水中盡情選擇自己的情緒,如同一隻瘋狗,但他的眼睛卻格外明亮,並未失去理智。


    大道三千,什麽才是屬於他的道?


    這樣的問題,同樣存在他的腦海裏,劍道中最為重要的東西,他也在追尋。


    他喜歡極簡的事物,所以他選擇走這條波瀾不驚的神道,所以,他的道也應該極簡。


    極簡……


    簡單到忘記所有劍招,忘記所有劍意,忘記此前見過的所有劍經典籍,忘掉自己,忘掉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不應該存在,隻需要一柄極簡單的劍!”


    符元一在雨中奔跑,披頭散發,他手中的那柄‘霜雪’,就是一柄極簡單的劍,但卻能夠切割一切事物。


    符元一是一個學劍的天才,在西境破廟得到過驚人造化後,在無人指點的情況下,走純粹劍道之路,所有的劍招劍式劍意,但凡被他看上一眼便能夠分毫不差的被銘刻在腦海中,並且將之加以使用。


    一路所行,所向披靡,在極短時間內,躋身成為年輕一代天驕行列。


    世間劍招千千萬萬,有無數劍招典籍,浩瀚煙波一般數之不盡,符元一深知一點,世間任何一種劍招,無論多麽精妙,多麽繁複,窮極一生的劍道大師們想盡一切辦法拆解,一招一式都會被研習出克製之法。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在劍道修行這條崎嶇道路上,劍道的弄潮兒,各領風騷,劍道修行的浪潮之中,總會有劍道天驕後輩站立在前人的肩頭上,將劍道修行推上更高的領域。


    “天下劍式皆可破,我符元一便摒棄它們所有,追求極簡劍道!一招一式皆為極簡。”


    符元一不再去思考那些銘刻在腦海裏的劍招劍意,不再迴憶曾經見過的劍經典籍,漫漫神道,穹頂大雨降落,符元一的思緒逐漸放空,曾經見過的那個劍式劍意逐漸遠去。


    他抬起頭來披頭散發,任由雨水落在他的臉上,雷霆轟鳴,穹頂墜落下來的雨滴,此刻在他的眼中顆粒分明。


    路漫漫,雨迢迢。


    符元一抬起手中攥緊的‘霜雪’,緩慢抬起間,一道劍氣拔地而起。


    似是隨意揮劍,這柄普通極簡的長劍橫切而過,爆發出連綿的劍氣,瓢潑大雨被切開,顆粒分明的雨滴瞬間被撕碎。


    穹頂雷霆閃爍,映襯著符元一的臉,此刻他依舊閉眼,隻是在隨意揮劍。


    劍光一閃,又是一劍揮出……


    漫天劍氣,符元一揮劍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沒有章法,他隻是瘋狂揮劍,在寂靜神道上瘋狂揮劍。


    他像是進入了某種難以理解的狀態中,這種狀態在他人看起來如同一個瘋子,但符元一的眼神卻越發明亮。


    “那個東西,那個劍道中最重要的東西……”


    符元一嘴角呢喃,身體踉踉蹌蹌,數次站立不穩,跌落在地,但他又數次站起來繼續揮劍。


    他的眼神愈發明亮,他的劍愈發的亮。


    直至某一刻……


    符元一再次跌倒,倒在神道上的泥濘裏,那柄普通極簡的長劍‘霜雪’在他跌倒下去的那一刻,脫手而出,砸進了泥濘裏。


    這一次,符元一沒有站起來,而是躺在泥濘裏,他看著穹頂瓢潑大雨墜落下來,衝刷著他的身體。


    符元一身軀不斷震顫,嘴中發出‘荷荷’聲,而後又發出瘋癲大笑聲。


    “原來……劍道中最重要的東西,竟然是這個啊!”


    ……


    ……


    穹頂雷霆炸響。


    碑山半山腰上,一柄油紙傘攔住了潑天瓢潑大雨。


    通往碑山山頂的路有很多,趙長生選擇的是一條與陳三不同的登山路,這條路的沿途同樣紮根很多撚火碑,但趙長生並未感悟任何一塊碑石,所有的碑石被他略過。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趙長生遍遊山河,看遍了世間很多風景,自然見過不同的人,這些人便有不同的‘道’,他知道自己的道是什麽,既是如此,趙長生自然不需要觀看任何撚火碑。


    無數大修行者留下的撚火碑與他何幹?


    趙長生登山的目的,隻是想去看一看碑山山巔的風景。


    碑山山巔,霧靄遮蓋,聽說山巔風景很好看……


    本該毫無意外的走上山頂,但現在,趙長生卻站立在了原地,在他的麵前,突兀出現一條從未有過的路。


    曲徑通幽,豁然洞開。


    這條道路亙古莽荒氣息洶湧,仿若從未對任何人開放過,但就這麽突兀的出現在趙長生的麵前。


    在這條道路的旁邊,還有一條道路,這條道路是趙長生本要走的登山路,趙長生知道這條道路雖然蜿蜒,但最終會登頂,隻要走下去,就可以看到山巔之上的風景。


    兩條路通往不同的地方,就這麽的突兀出現在趙長生的麵前。


    “是選擇嗎?”趙長生輕語一聲。


    碑山寂靜無聲,唯有風雨聲入耳,無人能夠迴答他的問題,但趙長生知道眼前這兩條路必然是守園人安排的。


    鎮守柯園的那位老人,實力深不可測,如淵似嶽,老人鎮守在這裏,便是這座園子的主宰,眼前這兩條路出現在他的麵前,這是守園人的意誌,守園人希望趙長生做出選擇。


    一條蜿蜒,曲徑通幽,通往碑山山頂。


    一條豁然洞開,亙古莽荒,從未開放。


    趙長生抬頭看著被霧靄遮蓋的碑山山巔,那是他本來要走的路,但眼前出現了另外一種路……


    沉思許久後,趙長生輕吐了一口氣,走進了那條豁然洞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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