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裏坡歸屬極陽宗,蒼荒雖大,真正無主的地方能有多少,有主的地方你就得承擔責任義務,極陽宗賦稅不重,轄製範圍內按人頭十年交一次,交錢交糧交山貨藥草都行,隻要大致相當於每人三百兩銀錢就行。玉田揚家四口人,需要繳納一千二左右。玉田揚夫婦早已準備好足夠的山貨糧食。昆陽山的冬季很閑,玉叔玉嬸一家子穿上獸皮襖四處閑逛,臉凍得通紅,道生林靈也學著玉叔玉嬸雙手互攏於袖內。


    極陽宗修士都選擇冬天上門收稅。玉叔玉嬸笑容滿麵帶著上仙到倉庫,由其自取,十年的十年,每個十年,一直如此。


    “老頭,怎麽多了兩個人,他們什麽時候到的這裏?”


    “迴稟上仙,內侄、妻侄女八年前到的這裏。”


    “他們可有報備戶籍?”修士拉長聲線。


    “稟上仙,尚末報備,他們隻是臨時探望我們老夫妻。”


    “臨時居住就可以不報備?你們可是逆了宗門規矩啊!”修士拉長聲音,頗有深意的盯著林靈。思考片刻,修士接著道:“宗門最近發現一處礦源,正缺人手,叫他們倆跟我走吧!可免收你們的貢賦。”修士盯著林靈兩眼發光,林靈雖是村姑打扮,如何掩藏住她內在的神韻。


    “稟上仙,我們願意多交貢賦。”道生上前恭敬說道。


    修士支著下頜,盯著林靈沉吟不語。


    林靈熟知宗門規矩,蒼荒宗門內的礦場更是多如星辰,修士神情,哪能不知其心中齷齪。‘真是壽星上吊啊。’道生心中歎息,同時他在想,若是凡人該怎麽處理?結果如何?除了被修士視為螻蟻的生命以外,他們還有什麽?難道漂亮也隻能淪為強者的資源?


    “請問上仙,挖礦是自願還是強征?若是自願,請上仙收了貢賦離開,若是強征請出示宗門令。”林靈說道。


    “小娘子好見識,好口才。跟我迴宗門吧,勝過你這千萬倍。”


    “謝上仙親睞,小女子過慣了山裏的日子。”林靈語氣漸冷。


    玉田揚見上仙誌在林靈,雖知她神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關鍵是他們以後還得依靠這裏活命。連忙上前求道:“上仙大量,我家姑娘山裏出身,不知進退,求上仙放過,小老兒感激不盡。”


    “哼,幾個不識抬舉的東西,難道要我動手不成?”修士失去耐性。


    “聽說極陽宗很低調,為何上仙卻如此跋扈?”泥菩薩尚有三分火氣,道生冒出一絲怒火。


    “低調得看對象,你有讓我低調的本事?”靈丹初期的修士,滿臉鄙夷。


    “上仙意欲何為?”道生真不想惹事,隻要上仙不再過份,他甚至想救這個上仙一命。


    “你是耳聾?還是裝傻?讓小娘子隨我迴宗門,免你等瞞報之罪。”幾個凡人而已,修士懶得費力繼續遮掩。


    見事情無法善了,玉田揚李杏花擋在林靈身前,“求上仙慈悲,放過我們家姑娘。”


    “不知死活的東西,既如此,便送你們上路吧!”人一旦有了欲念,如何收得住心猿意馬,更何況不過幾個螞蟻般的凡人。


    “且慢,上仙向來如此,還是見色起意?”道生上前質問。


    “送你往生。”修士隨意一掌擊向道生頭顱。道生沒動,修士的手很緩慢的向上碎裂,直到肩部,修士慘嚎勝過杏花嬸的唿喚百倍。上仙狂閃,慘嚎聲迴蕩未息,他已沒了蹤影。但是瞬間修士又飛了迴來,迷糊淒慘,先前的嚎聲仍在。修士雙膝跪地,“上仙饒命,上仙饒……。”命字未出,修士除了頭以外,什麽都沒有了。


    “爹,娘,我們壞了你們的安寧。”道生歉然道。


    “孩子啊,不是你們的錯,須知不在我們家就在其他人家啊,幸好在我們家,幸好有你們,以後多救救凡人吧!他們……我們可憐呐,其實我們隻想憑自己的勞力平靜的活著,安然的去死。”兩位老人忽然間老了很多。如果這樣呢……如果那樣呢……,道生犯迷糊,生命沒有如果啊!


    安撫兩位老人之後,道生同林靈去了一趟極陽宗,帶著修士的頭,修士的頭裏麵有修士的神識。自此以後,百裏坡千裏範圍內成為無主之地,極陽宗承諾守護百裏坡千年,修士及家族消失得幹幹淨淨,不管老少婦弱。我們如果……如果我們……生命真沒有如果嗎?“為什麽禍及家人?”道生問道。“哼哼”迴答道生的就是這個聲音,冰寒刺骨,比昆陽山的冬天還冷。


    好久沒摸凡笛,道生突然很想吹響那支凡笛,道生立於昆陽山的冬季,第一次吹響凡笛,笛聲高揚直欲刺天,低沉如生命的掙紮呻吟,悠悠如百裏坡飄飛的雪,渺渺間鑽進生命的深處,茫茫然,朦朧幽遠。林靈攏著雙手站在道生身後,站在百裏坡的冬天裏凝視百裏坡的冬天。


    玉叔玉嬸情緒非常低落,玉嬸整天埋頭做針線,縫了又縫,補了又補,道生、林靈多了好幾套不同季節、不同款式的衣服;玉叔吧嗒吧嗒抽旱煙看雪,淡淡的煙在百裏坡的冬季裏彌漫。玉嬸的線穿過了百裏坡的冬季,玉叔的旱煙驅散了百裏坡的寒。


    綠樹花飛半作泥,江南新燕已來齊。


    雨聲不與幽人約,暗送春光出小溪。


    春天到了,顧璘兄可知百裏坡有新燕幾隻?春色可美?


    道生整個冬天沒有再吹響凡笛。寒冬過去,春天來了,一家人早已習慣,春天又到了嗎?不知道樹木長高了幾分?花應該開得很漂亮。該忙農活了,他們眼裏的春天是春耕,代表他們來年的希望,即使不缺糧食,也能用辛苦收獲一份豐收的喜悅。


    玉田揚李杏花其實想得開,凡人生死由不得自個兒,那就由天!活一天做一天吃一天,既然沒死活下去就行,祖祖輩輩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麽?玉嬸忙進忙出,飯菜更可口,屋裏院內很整潔幹淨。玉叔起勁吧嗒旱煙。道生林靈忙忙碌碌,忘了神魂神識忘了神通,忘了玄,忘了道,田地山間偶爾唱起小調很動聽:郎從高山打傘來喲,姐在房中繡花鞋,左手接住郎的傘囉,右手把郎抱在懷……活脫脫一個懷春青澀憧憬戀情的少女,哪裏有半分道聖修士的矜持。道生扯著嗓子嚎叫:太陽過了河哇,我扯住太陽的腳,太陽你轉來喲,我有句話兒說……唱著嚎著便笑,互相打趣,揪臉扯耳朵,甚至流著淚笑,流著淚唱,流著淚嚎……玉叔玉嬸被笑聲哭聲歌聲嚎叫聲傳染,老兩口不時哼哼幾句,居然如天籟,就是有點漏風。


    日子枯燥的過,活計反反複複的做,輕歌淺唱經不住光陰磨礪,於是,笑聲小了淺了,打趣變成無趣,淚沒了,歌沒了,幻想沒了,憧憬沒了。該翻地了,該播種了,該施肥了,該除草了,該收割了,雨來了,要連夜搶收了……做不盡的家務,忙不完的農活。隻為一口飯,一家人活著。活著真好,活著便活著,偶爾還能想些事情。道生發病頻率變快,林靈滿手老繭,皮膚跟枯萎的秋葉很相似。玉叔玉嬸更老,身軀開始佝僂,眼神開始渾濁。可是他們閑不下來,他們不想閑下來,反倒更加忙碌,他們試圖用忙碌、勞累替代、掩蓋某些想法,閑下來總有些不知所謂的東西跑出來搗亂,心煩。玉叔玉嬸清楚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道生、林靈有時搶他們的活幹,老倆口會發脾氣,很大很大的脾氣。


    時間過得真快,冬天怎麽又來了呢?這是第幾個冬天?玉叔玉嬸很奇怪,百裏坡其他幾戶人家很奇怪,上仙三十年沒來收取貢賦?他們非常擔心,會不會出什麽事?


    百裏坡深冬的一天晚上,昆陽山被厚厚的寒雪覆蓋,外麵很冷,家裏暖和。玉田揚李杏花慎重地將道生林靈叫到火爐邊,玉田揚顫巍巍捧出一個玉瓶,林靈曾經交給他們的玉瓶,慎重地交還給林靈:“姑娘,我們謝謝你,這仙藥我們用不著了,我們不想用了,用了可惜。你們2137年夏末離開,2142年迴到百裏坡,離開五年,迴來伴了兩個老凡人三十八年,夠了夠了,孩子,走吧。”玉田揚伸出粗糙有些幹枯的手抹了一把渾濁的淚:“孩子,你們走吧,別再把時間浪費在我們身上。可憐我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啊!對不起啊,孩子!”


    玉嬸奇怪的沒有淚,老樹皮般的麵部很平靜:“孩子,我們沒有遺憾,這輩子值了,真的值了,謝謝你們,老身過去後用陰魂護你們周全。孩子啊,謝謝!”林靈有點哽咽,她現在不是聖人,沒有聖心。道生還好,盯著火爐忽明忽暗,漸至熄滅。一如玉叔玉嬸的凡心。


    第二天淩晨,玉田揚李杏花夫婦安詳地走了,緊閉幹枯的雙眼,離開了他們自己不知所謂的、依然過了幾百年的百裏坡。道生用手摳出兩副棺材,林靈在每副棺材內放進一個玉瓶,兩個玉瓶裏麵都有一粒延壽五十年的丹藥。道生將爹娘葬在百裏坡後山,立了一塊墓碑,“凡人之墓”字跡蒼勁,龍飛鳳舞,蘊有悲涼哀傷,也有無限歡趣。道生抽出凡笛,醞釀了一會兒,凡笛悠悠蕩蕩響起,很平靜很安寧沒有悲傷沒有哀愁,像四季,如春秋,忽然,笛聲轉低,像是傾訴詢問,很迷茫很迷離,似追索,似歎息。笛音拔高,直衝九宵,似是,似非,似愛,似質問、詰問、責問。


    林靈依舊立在道生身後,紮著馬尾,雙手攏於袖中,凝望百裏坡的冬天。


    道生收起凡笛,他也記住了2180年的深冬,他將2180刻在神魂上。


    他們迴家,隻有兩個人,黑貂不知野哪裏去了?林靈學著玉嬸的樣子做飯做家務,頭上還罩著遮油布帽。兩人吃飯很少,偶爾動動筷子,道生現在也是,他早已通靈,可是無法主動聚靈,但他感知到隨時有靈進入他的身體,感覺不到餓。即使這樣,林靈依舊按時做飯,吃不完的就存起來。道生翻地播種除草施肥收割歸倉,每過幾天帶上剩飯剩菜,與林靈一道騎著蜥獸上山下山,他們上山下山隻是去走走、看看,他們把山裏的獸套、獸夾收走,把陷井填平,明知道沒有收獲,依然不停地上山下山。他們倆像極山裏的夫妻,睡一張床,甜甜酣睡,不是不想,不是不能,夫妻之間的事沒有發生。道生有軀體算起快六十歲了,林靈四百多歲,他們非常正常女的正常男的正常,就是沒有正常的事情發生。朦朧中他倆曾互相摟著對方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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