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湖上縱橫交錯的三千六百個燈籠開始忽明忽暗,橫跨晚霞湖東西的兩座拱橋在燈火的輝映下宛如兩條赤龍。


    瘋子才瞥了曹九思一眼的功夫,那老魁又朝著腳下的淩府喝道:“淩霄,給老子滾出來。”老魁見無人應答,他又接著喊道:“淩霄,有能耐再將我打落湖底,別讓一群小輩在這兒,瞧不起誰呢?”


    四下一片寂靜。


    成惡人環顧一周後,不屑道:“一群小家夥們擺得什麽陣仗,連個北鬥七星陣都不會,搖光星位,開陽星位連人都沒站一個?難道你淩家這般沒落了,是淩家沒人了嗎?”


    淩蒼穹麵不改色,將雙手藏於袖袍之中,道:“前輩,家父出遠門,已很久沒有迴家了。”


    成惡人瞪大眼睛,嘖嘖道:“外出?怕不是死了吧?”


    淩蒼穹眯起眼睛,正要動怒,誰知成惡人又道:“天底下能殺淩霄的人隻有老子一人,而天底下能殺老子的也隻有淩霄一人,所以一時之間我還想不到誰有本事殺了淩霄,小家夥,把淩霄的本命玉牌給我瞧瞧。”


    淩蒼穹從懷中掏出一塊晶瑩剔透的靈玉,並沒有丟給成惡人,隻是握在手裏,朝著老魁道:“前輩請看。”


    淩雨動容不已,心道:“原來一直在他心裏。”


    成惡人右手憑空一抓,淩蒼穹反應不及,手中玉牌已然脫手,下一刻,隻見玉牌已出現在老魁手裏,老魁沒好氣道:“天這麽黑,老子看清楚還你。”


    淩蒼穹沉默不語,隻是神色已逐漸冰冷,袖中顫抖的手隨時準備握劍。


    成惡人將淩霄的本命玉牌看了又看,這塊由靈玉打造而成的玉牌晶瑩剔透,通體蘊暖,隻是連他也能明顯感到玉牌本身牽連的生命力正以緩慢的速度流逝於天地之間,玉牌中的那道細細的縫隙現如今已肉眼可見。


    老魁訝異道:“蒼穹,你爹他去了哪裏?”


    聽到老魁喊他的名字,淩蒼穹如釋重負,道:“前輩恕罪,蒼穹不知。”


    盡管老魁並不相信,但這就是事實,當年淩霄走之前確實並未告訴淩蒼穹。


    老魁問道:“淩霄是你親爹嗎?”


    “是。”


    老魁又問道:“你是淩霄親生兒子嗎?”


    “是。”


    老魁大笑道:“爹要出門,兒子卻不知道,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道理?”


    淩蒼穹道:“不管前輩信也不信,事實便是如此,若前輩仍不信我,大可問這裏的每一個人,老城主臨走時,我雖已到了記事的年紀,可有的事,我想父親他並不想讓我知道。”


    老魁若有所思,思忖片刻道:“老子不問,親生兒子都不知道,他們這些小娃娃們,又怎麽會知道,看來淩霄是去了……”


    說到此處,等同於老魁故意賣了個關子,哈哈大笑起來。


    淩蒼穹生平第一次急不可耐,朝著前方的虛空踏出三步,打斷道:“前輩既知家父去了何處,還請告知,蒼穹必有重謝。”


    老魁笑道:“什麽重謝?重謝什麽?你這娃子倒懂些禮數,不錯,老子已經猜到淩霄去了哪裏,不過麽,就看這個消息對你價值幾許?不過老子可好心提醒你一句,畢竟老子的身份擺在這裏。”隨即將淩霄的玉牌朝著淩蒼穹扔了過去。


    淩蒼穹穩穩接過,再度放在胸口,坦然道:“但凡以徽州城全城之力能辦到,前輩盡可開口。”


    “哦?既然如此,那不妨咱爺倆談談這個交易。”老魁笑逐顏開,仿佛年輕了些。


    淩蒼穹眼瞼不由的跳了跳,沉聲道:“可。”


    老魁正要說話,淩蒼穹提醒道:“前輩亭中一敘。”


    “如此也好。”


    與此同時,風雲雷雨四大副城主便站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淩雲顯然不是一般的不情願,淩風打趣道:“淩雲,黃昏之時,可曾飯否?可曾吃好?吃飽?”


    淩雲的麵色立刻平靜下來,心中忽然想起吳橋,歎道:“我竟不如一個護衛……”


    反觀長生殿這一桌,十個賓客正樂嗬嗬的享用著桌上的美酒,隻不過瘋子隻對烈酒情有獨鍾,與曹九思沒喝幾杯便打開自己的朱紅色葫蘆,咕咚咕咚的自飲起來。


    可偏在這時,那剛於亭下落座的老魁竟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難聽至極,如同杜鵑啼血,老猿哀鳴。


    隻因那杜華亭中的柱子上刻著兩行大字,即便是老魁這樣不通文采的糙漢子,也難免為之動容,也難免看出那兩行字乃泣血之作。


    上書,“杜華,杜華,杜華。思之,念之,憶之。”


    落款,淩霄。


    亭中二人,兩兩無言。


    過得許久,淩蒼穹同樣看著那兩行字,既想念父親,又想念母親,一種莫名的孤獨感油然而生,道:“敢問前輩認識我母親嗎?”


    霎時間,老魁哭聲戛然而止,複問道:“杜華是你母親?”


    淩蒼穹脫口而出,“是。”


    老魁顫顫巍巍的問道:“她人呢?”


    淩蒼穹驟然間心痛如絞,如實道:“母親去世已一十三年,這亭子就是母親去世那年父親親手所蓋。”


    亭外的四大副城主卻是愣了又愣,不明所以。


    老魁怔了一怔,望著亭中的那兩行字,緩步走了過去,抬起手溫柔的撫著“杜華”,恍惚間麵帶笑意,突然又悲轉喜,這一瞬他仿佛迴到了幾十年前,那一聲聲“成大哥”抖然間曆曆在目,哪怕在湖底法陣中的幾十年苦修,修為的上漲,壽命的延長,也不及那個少女曾經的一顰一笑,猛然間,老魁迴憶起自己一生殺人無數,卻獨獨對那一抹微笑,那聲成大哥,情有獨鍾。這一刻,他的心從未如此的絕望,這一刻,不斷襲向自己心間的隻有千萬孤獨,這一刻,長生,大道,與他何幹?


    半生不曾哭泣的老人,慘白的麵頰上淚珠悄然滑落。


    “已多久沒流過淚了啊…”老魁不禁感慨。


    可這一顆顆滾燙的熱淚中竟夾雜著赤紅色火焰。


    隨著淚珠一顆顆落地,“哄”的一聲,整個杜華亭燃起熊熊烈火。


    淩蒼穹大驚失色,迅速出亭,隨即拔地而起,與淩雨並肩懸停在湖麵上空。


    下一刻,亭中的衝天火焰迅速塌陷,火焰瞬間擴散至整個晚霞湖畔,頃刻間,湖麵仿佛被被點燃,一襲接著一襲的烈火如同滔天巨浪般卷起。


    一襲紅衣的曹九思左右手齊動,將江湖酒一飲而盡後,吐出一個字,道:“撤!”


    瘋子白了曹九思一眼,指著身後不遠處的火浪道:“往哪裏撤?”


    曹九思不緊不慢道:“打架不能不看,但總得挑一個好點的觀景台吧?”然後他指著徽州城最高的周主山道:“去那裏吧,視野開闊,居高臨下,屬實不錯。”


    話未說完,瘋子已先行一步。


    曹九思猛一拍大腿,一把掀翻桌子,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眾位兄弟,速溜。”


    眨眼間,數千賓客已剩不足百人。


    先走為敬,才不失為上上策,酒能帶則帶,美味佳肴能嚐則嚐。


    淩雲盯著遠去的那一襲紅衣,道:“蒼穹,他們?”


    淩蒼穹凝視一眼腳下的一片火海,無奈道:“由他們去吧。”


    淩雲冷哼道:“也好,隻要他們仍在徽州,量他們也插翅難飛。”


    等淩雲收迴視線,老魁竟已徑直朝他而來。


    老魁的聲音仿佛從四麵八方向淩雲耳中重錘,直擊淩雲心頭,“這一掌,打你的言語不敬,蒼穹娃兒乃是城主,你竟直唿其名。”


    淩雲來不及躲,也來不及出手反抗,隻見老魁由上而下一掌拍出,淩雲結結實實挨了一掌後迅速墜入火湖。


    老魁盯著淩雨又道:“好端端的女兒家不學穿衣打扮,偏要學男娃舞刀弄劍,該打。”老魁話音未落,再起一掌,可這一掌,老魁明顯有收力的痕跡,隻以手掌打在淩雨橫在胸前的劍刃之上,劍落,老魁的手卻完好無損,淩雨於空中退出數丈。


    老魁看著手掌中的白色洗痕,讚歎道:“好劍!”


    淩蒼穹恭敬道:“多謝前輩手下留情。”


    老魁微微一笑,又起一掌,目標正是淩蒼穹身後的淩雷,“身為下屬,隻顧著自己的性命,半點沒有護主的責任心,該殺!”


    談笑間,老魁眼神驟然淩厲,握刀的淩雷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老魁一腳踏在胸口,霎時間,淩雷胸口凹陷,口吐鮮血,掉進湖底生死不知。


    淩風雙拳緊握,不等老魁先行動手,怒喝一聲後,徑直衝向老魁。


    老魁紋絲不動,雙手負後,任由淩風的拳頭轟在自己胸口。老魁依舊紋絲不動,可淩風已吐血倒飛而出。


    眨眼之間,淩蒼穹身旁已再無第二人。


    淩蒼穹平靜如水,誇讚道:“前輩好手段。”


    老魁聲音忽然變得嘶啞,道:“你母親生你養你,你竟不能護她周全,該當何罪?”


    淩蒼穹雖不卑不亢,卻悲從中來,歎道:“該殺,該死,死罪!”


    老魁道:“你既然明白,那麽老子這就送你去陪你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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