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歡雋差點沒將口中還沒來得及吞咽下去的酒水給噴出來。


    他在腦中短暫思考了一瞬,飛快應答道:“父皇,您還不了解兒臣嗎?是春風樓的酒不夠好喝,還是這紅塵萬裏百卉千葩不夠好看?兒臣還沒玩夠呢,不著急成家。”


    皇帝抬手在他額頭上打了一個爆栗,正色道:“胡話!你現在雖然還年輕,但說小也不小了,你看你的那些和你同歲的表兄弟,哪個不是妻兒成群?”


    楚歡雋將原本挽在皇帝臂膀上的手緩緩鬆開,麵上依然笑著,聲音卻忽然夾雜了一點淡淡的哀傷:“父皇,兒臣不想成親,是因為心疼母妃。”


    空氣頓時凝滯下來。皇帝深深歎了一口長氣,複又拍了拍楚歡雋的肩膀,安慰也似、嗔怨也似地說道:“你看看你,又提!好了,今天開心喝酒,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


    兩人拾階而上,登上不高不矮的假石山。


    楚歡雋兒時常常在這裏玩耍嬉戲,隻是那場變故之後,他來得便很少了,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也如此。


    父子二人站定在假山亭前,往下看去,盤曲蜿蜒的小小階梯,因為疏於打理而長滿了雜草青苔。一種很特別的野花在階梯石縫間頑強生長,隨風搖曳,將陣陣清香播撒於風中,送到鼻間。


    楚歡雋指了指那些花兒,淺淺笑道:“玉液草!”


    皇帝也望著那些在風中搖曳的白色花朵,也緩緩笑起來,笑容中帶著些許苦澀:“小楚還記得啊……這個名字。”


    “嗯。”


    楚歡雋蹲下身,將一朵已被風吹零落在地的殘花輕輕撿起,小心翼翼地將其收入袖中。


    往事隨風。故人已經鶴去多年,可她隨手拋下的花種卻依然還年年盛開著。


    皇帝看出來楚歡雋心中在想什麽,酡紅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愧疚之色。他心中亦是苦悶,便又抓起琉璃盅埋頭痛飲起來。


    楚歡雋一把奪走他手裏的琉璃盅,往自己嘴裏倒了幾滴,笑道:“父皇不是說要省著慢慢兒喝麽。”


    皇帝抬袖在嘴邊胡亂抹了幾下,罵道:“都怪你!都說了,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


    “好了好了,不想不想,今天隻開心喝酒。”


    楚歡雋將琉璃酒盅塞迴皇帝懷裏,自己端起茶壺去斟茶。


    父子二人說話間,宋知守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候在亭外。


    皇帝察覺身後有人,冷不防一個轉身,被靜悄悄站著不動的宋知守嚇了好大一跳。


    “哎呀!知守啊知守!你是不是養貓養著魔了?走路也跟貓似的沒個聲響……朕這心肺脆弱,受不了你這般驚嚇。”


    皇帝一邊指著宋知守鼻子罵,一邊拍著胸脯給自己順氣。


    於是楚歡雋也跟著皇帝一起罵:“宋知守,怎麽迴事?要來也不提前通報一聲,把我父皇一頓好嚇。”


    楚歡雋側過頭,向宋知守暗中使了個眼色。


    宋知守當即五體投地,行了個大禮:“皇上恕罪!臣此番來是有要事稟告,事關江南商賈周硯的案子……事關重大,所以才急忙來報,不巧擾了皇上與逸王殿下清興……”


    皇帝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甩了一甩袖子,道:“行了行了,你且先起來說。”


    宋知守應了一聲,又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才緩緩起身。


    楚歡雋將方才斟好的茶水在小石桌上擺好後,知情識趣地退到一邊,倚在美人靠上搖扇子,看亭外落花流水。


    “父皇,你們聊。”


    他露出一個疏懶的笑容,還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皇帝皺著眉搖頭歎氣,對宋知守說道:“知守,不用管他。小楚向來不關心這些事,也不樂意與朕這個老父親分憂。”他一邊說,一邊拍了拍身旁的石凳,示意宋知守坐下來一起喝茶。“知守,隨便坐。這裏不是朝上,不用管那些君君臣臣。”


    宋知守遵命坐下,從懷裏取出一隻木盒子,放到桌前。


    三盞茶的功夫,宋知守將周硯與左棣私下勾結的來龍去脈剝絲抽繭地說了個清楚。宋知守打開桌上那隻木盒子,將盒中那一遝厚厚的票據書信取出來,遞到皇帝麵前。


    “這些便是左棣與周硯這些年來,在通匯錢莊往來錢銀的票據,請皇上明鑒。”


    皇帝接過票據,粗淺翻開瀏覽了一番,麵上愁雲漸重,眉宇間隆起的小山越來越高。


    “知守啊,這便巧了。你找來的這些票據,左棠也給了朕一份,他的說辭與你的說辭一毫不差。”


    “你說,朕是該相信你,還是相信左棠?”


    皇帝的話如同一道晴天霹靂,將宋知守和楚歡雋劈了個徹頭徹尾。


    左棠與左棣乃是同胞兄弟,兩人當年同年考取功名後,都是從小官小吏做起的,一路走到如今,左棠已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禦前丞相,左棣也已升到了戶部尚書之位。


    這麽多年來,皇帝是親眼看著這兩個弟兄逐漸成長起來。皇帝對左棠左棣的信賴與看重,朝堂之上無人不曉。


    而宋知守不過是新官上任,自然比不過左棠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宋知守從石凳上一個疾退下來,已是全身伏地,向皇帝請罪:“陛下明鑒!臣句句屬實,不敢有半點欺瞞。”


    皇帝臉上的愁雲更重,逐漸顯出肅殺之氣:“知守啊知守,朕知道,你向來是明鏡高懸、是非明辨,所以才放心讓你來偵辦城中諸多案子。


    周硯這一案,就如同寒境冰川,表麵平靜無波,實則水麵下暗流洶湧。若不是周硯這個商人意外身死,揭開了冰川上的一條裂縫,恐怕也無人能深入深水之下探究更多,更別提把左尚書這一隻海蟲給擒獲在案。”


    “這些年,左尚書在朕眼中一直是個兩袖清風的好官,不想他私底下竟如此貪財好賄,不惜與城狐社鼠同流合汙,欺行霸市……”


    皇帝眉頭緊蹙,抿了一口茶,不禁搖頭歎息。


    “黨豺為虐,稔惡藏奸!這左棣不知自愛,可惜了這些年朕對他的賞識弘獎……知守,你說,是不是朕有眼如盲,任人不賢?”


    皇帝將手中茶杯重重叩在石桌案上,驚得宋知守渾身一抖,半個魂兒都差點嚇出軀殼之外。


    皇帝話裏有話,宋知守深知自己此時迴答什麽都是錯,故而一言不發,將頭埋得更低。


    楚歡雋一直在旁觀察著一切,眼見事態不妙,連忙起身過來勸架:“父皇,兒臣雖然不懂你說的這些什麽奸不奸、賢不賢的大道理,但知道一句古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父皇您雖然明察秋毫,但畢竟日理萬機,難免疏漏。這左棣狡猾奸佞不比常人,父皇您明堂正道,猜不到他這小人心思也是正常……


    父皇,您是隻有一雙眼睛,但滿朝文武可是有無數雙眼睛,雪亮的很——這不就是宋知守現在正在做的事情麽。”


    楚歡雋向宋知守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趕緊找台階自己下。


    宋知守會了意,將自己這個五體投地的姿勢伏得更低、更誠懇,感激涕零道:“皇上,左棣以公謀私,與周硯暗中勾結狼狽為奸,魚肉百姓,江南一帶苦其久矣。此舉擒捉左棣,嚴究其罪,按律處置,是以鑒戒朝中眾臣,也可平撫民心、安定百姓……”


    皇帝喟然長歎,過去良久,沉聲道:“知道了。知守,你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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