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意識再度清醒的時候,她先是聞到了一股香風,隱約可以分辨出來是雪鬆木清香,糅合著些許還在煎爐上冒出來的熱騰騰的草藥香氣,好聞得緊。


    或遠或近的地方,傳來一陣啾啾喳喳的鳥鳴。


    桃杳傾耳細聽,才發覺那是一隻八哥,正咿咿呀呀學人說話,一遍一遍重複叫著“討妖、討妖”,因著它音色腔調實在怪異,桃杳聽了半天才聽出來它是在學講自己的名字。


    她恍惚睜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天水碧色的紗帳頂,中心垂掛著一隻雕花精致的梨木香爐,爐子裏燃著好聞的熏香,應當是安神香,正是這香,令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許久。


    桃杳轉了轉脖子,活動一下睡得僵硬的脖頸,順便觀察一下四周。


    可惜她躺著的這張床實在太寬太大,床圍四周又嚴嚴實實地籠罩著紗帳,她的視線隻能受困於床帳以內,床帳以外,什麽都看不真切。


    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了——確切來說,不止一個人,似乎還有叮當當軲轆轆車輪滾動的聲音,跟著那人的腳步一齊朝她逐漸走近了。


    桃杳急忙從床上支起半個身子,想從重重紗幔裏探出頭去找來人的身影。


    可剛一抬起腰身,下肢處的劇痛便洶湧而來,連帶著渾身都疼痛的厲害。


    桃杳不得不放棄起身,又緩緩躺了迴去。


    她張了張嘴,發覺嗓子眼滯澀無比,就好像喉管間被灌滿了沙子,她每吞一口口水,都像有小刀劃拉一次,幹澀疼痛非常。


    她失了聲,真的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醒了?”


    是楚歡雋的聲音。


    一隻修長的手伸進了視野,將重重垂幔拉到了一邊,床外的光亮灑進來,照亮被褥一角。


    桃杳看著紗幔後麵站著的那一抹水碧色身影,心裏忽然安定不少。


    想迴答他,無奈發不出聲音,桃杳隻好點點頭。


    “也該醒了,你已經睡了三天三夜,再不醒,我都怕你是不是死了。”


    楚歡雋一邊說,一邊端著一碗藥坐到床邊。


    他和尋常一樣,身上穿著精致講究的水色軟緞長衣,如瀑般濃密的青絲從肩頭傾瀉而下,隻用一根月白色的錦緞在腰後束了起來。


    桃杳注意到楚歡雋雙眼之下的那一抹青黑,猜想他有好幾夜沒有睡好了。


    他看著她,眉宇間有藏不住的喜悅。


    大抵是桃杳真的昏睡得太久了,看花了眼也有可能,楚歡雋這樣一個心冷如鐵的人怎可能會為她的蘇醒而歡欣?


    他二話不說便俯下身來,好看的五官在眼前豁然放大數倍,驚得桃杳縮著肩膀連連後退,卻被他長臂飛快一攬。


    他身上總是有一股好聞的鬆木清香,此刻二人近在咫尺,這股淡淡清香便將她籠罩其中。


    就這樣,桃杳依在楚歡雋懷中,被他半抱著扶起坐直。他拿了一隻軟枕放在桃杳背後,讓她好生靠著。


    接著又去旁邊拿來一隻湯匙,舀了藥湯,先放在自己唇邊試了試溫度,才遞到桃杳嘴邊,柔聲道:“喝藥。”


    桃杳定定地看著他——難道她真的病糊塗了?她好像從未見過這樣的楚歡雋,他的每個表情都寫滿了擔心、他的每個動作都是那麽輕柔憐惜。


    楚歡雋感受到她那道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目光,知道她有話要說,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輕道:“左棣那畜生喂你吃了失聲散,不過好在救治及時,你的嗓子還有得救。”


    說罷,那湯匙輕輕碰觸到桃杳唇邊,溫熱。


    “還燙嗎?”楚歡雋問。


    桃杳搖了搖頭,張開雙唇,讓那湯匙中的藥液緩緩流入口中。


    不知道這湯藥裏加了什麽,喝起來竟然不苦,反而還出人意料的甘甜。


    “這是治嗓子的藥,已經喝了三天。太醫說的,隻要再喝兩天,你就能說話了。”


    “我事先嚐過,覺得有點太苦了,所以自作主張在裏麵多添了一點甘草汁。”


    楚歡雋一麵向桃杳解釋,一麵不斷吹涼碗裏的湯藥,一勺一勺地喂給她。


    “你的雙膝骨被那幫畜生打碎了,不過好在救治及時,又好在能從皇宮裏拿到愈骨藥,太醫已經給你上過了藥,又用紗布石膏加固了傷處,得靜靜修養三個月,等骨傷處重新生長愈合。”


    桃杳下意識看向自己身下被被褥嚴嚴實實包裹住的雙腿,大腿暗自發力動了一動,頓時痛得冷汗涔涔。


    楚歡雋一下就發覺了桃杳的動作,連忙從袖子裏抽出一隻軟帕來替她擦去額頭的冷汗,又是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抱歉。我知道你難受,但現在也沒辦法,隻能慢慢養傷,急不來。”


    楚歡雋忽然感覺腕間一溫,擦汗的動作停在當處,原是桃杳握住了。


    桃杳目光閃爍,定定地看著楚歡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你想告訴我什麽?”


    楚歡雋放下那隻被她握緊的手,搭在她身前的被褥上,攤開手掌,柔聲道:“寫給我看。”


    桃杳點點頭,用食指在楚歡雋的掌心輕輕比劃了幾道——這裏是?


    “我的府邸。”楚歡雋答。


    桃杳又寫到——左棣呢?


    感知到她正在寫左棣的名字,楚歡雋的臉色瞬間便有些難看。


    桃杳清楚地聽見楚歡雋倒吸了一口冷氣,迴答她的語氣還是很輕很柔:“那狗畜生已經被父皇關起來了。你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再來找你麻煩。”


    聽到這個迴答,桃杳心裏似乎也鬆了一口氣。她沉思片刻,又在楚歡雋上比劃起來——罪犯呢?


    楚歡雋揉了揉眉心,淡道:“周硯的案子,已經定案了。沒有什麽罪犯,隻是周硯酗酒無度,在花燈節那夜在春風樓喝了十壇‘西風烈’。這‘西風烈’,乃是全京城最烈的酒,尋常人喝一碗的量都未必經受得住,何況他喝了十壇……死了也是活該。”


    桃杳心中一動,忽然想起陸澈來。


    不對,陸澈分明向她承認了,周硯是被他所殺。


    桃杳將手收迴來,縮迴被褥中。她心中有疑惑重重,不明白為何官衙會編造出這麽一個荒唐的理由,輕易就定了案。


    楚歡雋看出了她的疑慮,又說道:“我還要對你說聲抱歉。花燈節那夜,我確實是故意要帶你去春風樓的。”


    聽到這句話,桃杳的心像是被什麽猛然擊中了。


    她早就猜到是這樣,但是當楚歡雋在她麵前親口承認的時候,她的心中卻泛起另一種滋味。


    “你應該也有從老時那裏聽說,周硯是江南一帶織造商幫的頭領人物,在最近短短幾年,他把自家家業做到壟斷了整個江南商會的生意,許多商賈為此叫苦不迭。


    他能將家業做到如此大的規模,並不是純粹靠自己奮鬥,而是私下裏與左棣官商勾結。左棣想辦法克扣田稅,而周硯則幫襯著他搜刮民財。


    就拿錢塘杭州來說,原本城中尋常商販所售賣的生絹一匹賣四百七十文錢,周硯因有左棣在暗中資助,將自家的生絹價格壓到了兩百五十文錢一匹,比別家的價格實惠了近一倍。


    百姓們自然都去捧場周硯的生意,久而久之,周硯便在江南一帶一家獨大,餓死其他商家。待周家生意徹底壟斷了整個江南時,周硯又將自家布匹的價格抬升到原本尋常價格的一倍以上。


    百姓沒辦法,隻能買周家的布匹。周硯掙得盆滿缽滿,而左棣也借此巧立名目征收賦稅,卻暗中免去周硯的稅銀。


    周硯與左棣互給好處,苦的是其他商賈和貧苦百姓。”


    說到這裏,楚歡雋的眉頭又漸漸皺起。


    他的眼底似乎流轉著什麽隱而不發的情緒,忽明忽暗,像一口深不可測的井。


    “此番,周硯是罪有天收。至於左棣,是以為周硯是被人謀殺而死,擔心自己與周硯的勾當敗露,按捺不住便闖去衙門抓你走……這畜生,也算是自投羅網。


    本來,我是有意引誘周硯將生意版圖擴大到京城——天子腳下,哪怕左棣再怎樣心思縝密,也逃不過法網恢恢。


    可沒曾想,周硯確實應邀來了京城,應的卻是老時的邀……”


    楚歡雋頓了一頓,忍不住冷笑一聲。他別過頭,目光流轉,不敢再看桃杳一眼。


    “是我太過自信,想著順水推舟,將計就計,想用你作餌,將左棣引蛇出洞……對不起。”


    楚歡雋低下頭去,又說了一聲“對不起”。


    但是他知道,現在說什麽都為時已晚。


    她已經受傷了,傷得那麽重,差一點他們就可能永遠無法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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