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隔半裏地的地方,紅石看見南軍殘餘部隊正在安營紮寨。


    他沒有僥幸的以為燕軍已經北歸,他不能這麽愚蠢的自欺欺人——燕軍如果北歸,怎會留下他獨自一人?


    南軍士兵語無倫次的告訴他,在與燕軍的兩次交火中,他們先勝後敗,隻能退守高資港。


    紅石快馬加鞭趕到瓜洲渡口,渡口風平浪靜,沒有交戰的痕跡,沒有濃烈的硝煙,沒有流血的屍體。


    江麵上密密麻麻的風帆已經小的變成了黑點,與掠過天際的雄鷹一起向長江對岸進發。


    朱棣站在一艘巨龍形狀的船上,手中緊握船頭威武的龍須,意氣風發,一旁的南軍舟師總指揮右軍都督僉事陳瑄俯首聽令。


    一個時辰前,陳瑄明智地比較了南軍舟艦與燕軍舟艦的巨大懸殊,從馬三保自信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失敗,隻好迅速做出了投降的決定。


    令朝廷大臣信心滿滿的長江天塹還沒來得及怒吼,就已經趴在了地上。


    盛庸在長江南岸列陣迎戰,人心惶惶的南軍毫無鬥誌,看見鋪天蓋地而來的燕軍亂了陣形,紛紛棄甲潰逃。


    又一次不戰而勝,燕軍士氣高漲,揮戈衝鋒,把死亡的陰影和透徹的人生感悟毫不猶豫地拋在身後。


    在南軍潰敗的形勢下,鎮江守將指揮童俊望風而降,燕軍繼續朝京城揮師,在龍潭駐紮下這個征程的最後一站營地,雄偉的金鑾殿已經盡收眼底。


    紅石乘一葉扁舟渡了江,帶著莫可名狀的心情經過燕軍營地,沒有停留,朝京城直奔而去,兩件事迫在眉睫——阻止寶通歇斯底裏的報複和搭救朱允炆。


    一個酷熱的下午,京城的喧鬧戛然而止,街上的小販,路上的行人,戲院裏的戲子,酒樓的跑堂和掌櫃,廚房裏的廚子,家中的老人和婦孺都感受到了燕軍百萬雄師天搖地動般的震撼。


    瞬間定格之後,他們忙亂起來,比之前更加沸沸揚揚,街上的人往家裏跑,家裏的人往街上跑,高處的人往低處跑,低處的人往高處跑,此時他們才發現自己沒有先見之明,竟然連一個可以供戰亂中藏身的地方都未曾尋覓。


    誰又能想到呢?


    赫赫威武的開國皇帝朱元璋開創的太平盛世怎麽隻有短短的三十餘年壽命,這比很多無能皇帝的統治時期還短。


    戰亂又一次張牙舞爪的在這個飽經滄桑的土地上方俯視,它看中了最金碧輝煌的那座宮殿,當然其餘的無名之輩也休想成為漏網之魚。


    紅石走在應天熟悉的街道上,心中悲涼不已,沒有人再會友好的向他點個頭,沒有招攬生意的會把他拉進某個酒館,沒有小販會向他展示精巧的技藝,沒有雜耍的喝彩聲,沒有路人的笑聲,除了驚恐的喊叫在孤寂中穿梭。


    紅石朝軒轅寺的方向走去,許多人與他同向而行,他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裏,還有許多人與他逆向而行,他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裏,他們的腳步都比他更急促,更慌張。


    遠處,一個鶴立雞群的人不停向前移動,始終與紅石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六尺的身高不由得紅石不多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令他血脈僨張,怒發衝冠,他很肯定他是誰,他一直在等待他們的相遇。


    紅石輕輕一點腳尖,斜向越過十幾個人的頭頂,站在那個人麵前,大喝一聲:“站住!”


    那個人停下腳步,用慣有的輕慢態度打量紅石,手中繈褓裏的嬰兒正在酣睡。


    他有一張與身材極不相稱的又瘦又長的臉,幾乎被褐色卷曲的須髯遮蓋,他的眉毛顯得多餘,尖翹的鼻子像是來自另一張臉。


    此人正是曾經與紅石擦肩而過的迴迴人唐哈散。


    迴憶很快改變了唐哈散漫不經心的神色,他認出了麵前這一張臉,記起了自己落敗的曆史,失敗總是比成功更讓人刻骨銘心。


    他低頭瞟了一眼手中的嬰兒,似乎這個嬰兒決定著他即將做出的決定。


    “你擋著我的路做什麽?”他嗓音渾厚,但是沒能完全掩蓋他的膽怯。


    “哼,唐哈散。”紅石冷笑,手中的銅棒被摩擦得絲絲作響。


    唐哈散大驚失色,對方知道自己的名字意味著對方知道自己的底細,作為一個錦衣衛,這是大忌。


    “你,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唐哈散身體的震顫使得繈褓中的嬰兒開始哇哇大哭。


    “錦衣衛唐哈散,要知道不是很容易嗎?我想不通一個錦衣衛為何要綁架馬二雨這樣無權無勢的柔弱女子。今天,你必須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


    紅石將銅棒用力往地上一杵,因為震顫,唐哈散後退了一步,嬰兒的哭聲停了下來,匆匆奔跑的路人加快了速度。


    “我現在有重要的事要辦,我要把這個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你要是想和我比武的話,我們另約時間!”


    “我不想和你這種敗類比武,無論你說與不說,我都要為馬二雨報仇,今天你得死!”


    紅石的眼裏噴出了火,他的內力隨之飛射,瞬間唐哈散蠟黃的臉變得通紅,褐色的須髯迷亂狂舞。


    “不公平,我現在抱著一個孩子!”唐哈散露出輕蔑的神色,以此激怒紅石,“沒想到你是這種趁火打劫的小人!”


    “哈哈哈,我來抱著孩子吧,照樣打得你跪地求饒!”


    紅石放下銅棒,上前一步,伸手去搶繈褓。


    唐哈散摟緊繈褓,後退了兩三步,與一個前進的路人撞上,路人倒在地上,沒顧得上呻吟,連滾帶爬繼續朝著他的目的地而去。


    唐哈散定下心來,重新調整策略,這一仗非打不可,隻能迎難而上,他在迴憶裏搜索出幾次輝煌的勝利,以此激勵自己。


    “走,到沒人的地方去!”他改變了唯唯諾諾的態度,開始發號施令。


    “好!”紅石目不斜視,他不需要再盯著唐哈散,因為他發現獵物已經沒有了逃跑的念頭。


    很快,他們就在兩個轉彎之後發現了空無一人的街道,這裏通往高不可攀的龍樓鳳閣。


    唐哈散將繈褓放在一個曾經擺放小玩意兒的木架上,睜著圓眼的小家夥好奇的看著殘留的兩件小玩具停止了哭鬧。


    唐哈散打出左拳,這是他起步的習慣,即使對手熟知他的出拳順序,也不能令他改變。


    紅石揮出右拳,在唐哈散打出第二拳之前又揮出左拳。


    他不打算和他兜圈子,也不想欣賞他的金銀雙蛇拳,他隻有一個念頭,為馬二雨報仇,這對他來說易如反掌。


    唐哈散躲閃不及,棱角分明的下頜重重挨了一拳,他的臉像散架似的,五官全挪了位。


    他的尖鼻子裏發出一聲怒吼,左拳纏繞,右拳釜底抽薪,兩拳齊發,將紅石圍在中間。


    紅石不避不讓,身體堅硬的像石頭。


    唐哈散打在紅石胸脯上的右拳反彈迴來,力量之大震得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瑟瑟發抖,試圖纏繞住紅石脖子的左拳迷失了方向,對準主人的腦門猛撲過去。


    紅石沒有給唐哈散喘息的機會,飛起一腳正中唐哈散的脖子,“哢擦”一聲,他搖搖欲墜的龐大身軀與大地緊緊相擁,身下數十隻逃亡的爬蟲不得不同塚共墳。


    “你早該有今天了!”


    紅石將目光從唐哈散身上移開,抬起頭來望著街道的盡頭,一個窈窕的身影若隱若現,向他揮揮手,向他點點頭,向他莞爾一笑,向他深情凝望,就是不肯走近。


    “二雨,迴來吧。”


    抱起玩的正歡的嬰兒,他向軒轅寺走去。


    軒轅寺或許是京城中最沉寂穩重的一個地方,祈願通靈的嫋嫋香煙盤旋而上,一如既往執著的把人間的疾苦告知仙界的神靈們,盡管那些虔誠的香客已經沒了蹤影,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他們忘了無邊的佛法,忘了承天之佑。


    寺院裏悄無聲息,幾個神情莊重的和尚偶爾經過長廊,穿過院子。


    法堂裏空無一人,四壁寂寥相對,迴憶著寶通祥和悅人的嗓音,聽眾淚流滿麵的瞬間。


    寶通已經有十幾天不再開口講經,頭幾天,他把自己鎖在禪室裏,無人知曉他的所作所為,後來他甚至離開了軒轅寺,前往戰鬥前線高資港,依舊無人知曉他去那裏做什麽。


    涼在黑暗之中偷偷潛入寶通的禪室,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他要為農鐵舒拿到那張地圖,證明自己的愛默默無聲,但卻有氣吞山河之勢。


    在寶通離開軒轅寺前的一個夜晚,涼被寶通叫到禪室中,他驚駭地得知八大風巫中的三個風巫都已因為叛變而身首異處。


    “不周,哼,他竟然想殺我!”


    寶通眼裏的恨將不周碾成了肉泥。


    “幾十年了,他是跟著我最久的風巫,我把他從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出來,我教他奇門暗術,我要替他報仇,而他,竟然用刺向我胸膛的劍來報答我!”


    他的手一揮,胸前的念珠散落一地,其中一顆嵌入牆壁之中,失去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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