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梅殷有些驚訝,猶疑的神情已經表明了他不熟悉魏國公,“我們很少來往。”


    “哦,那駙馬覺得他會不會背叛朝廷?”


    “這……臣不敢妄言。”


    梅殷這次迴京是由於恕妃的急信,不想另一個機會卻從天而降,他當然不會直言進諫,以退為進才是上策。


    “駙馬不妨直言,朕不會怪罪你。”


    朱允炆期待的神色中多了一份急切,如果梅殷讚同他的想法,他就會當機立斷,無需再左右彷徨。


    梅殷艱難地吞咽了口水,快速組織令人信服又誠摯的語言,而這一切在朱允炆看來隻是梅殷出於善良,不想說出對任何人有傷害的話。


    “臣以為魏國公正直忠誠,赤膽忠心,不會背叛朝廷。”


    梅殷停頓了一下,朱允炆臉上露出喜色。


    “那駙馬認為現在不必召魏國公迴朝,是嗎?”


    “這……臣不敢下此斷言。”


    梅殷的急轉直下令朱允炆失去了耐心,他走下階陛,來到梅殷身旁。


    “為何?駙馬不是說魏國公不會背叛朝廷嗎?”


    梅殷低著頭,雙唇緊閉,沉默不語。


    “駙馬,你這是在和朕兜圈子嗎?”


    朱允炆雙手背在身後,他想抓住的那個希望一點點流逝,他不由得不用了審問的嚴苛態度,他第鮮少這般與顧命大臣說話。


    “臣不敢。”


    梅殷用慌張來配合朱允炆的審問,竭力將氛圍調整到最適合他下一步行動所需要的樣子。


    “你們為什麽,為什麽在朕麵前總是遮遮掩掩,黃子澄是這樣,齊泰是這樣,方孝孺是這樣,你也是這樣!朕就想聽聽真話,有那麽難嗎?”


    朱允炆白淨的臉充了血,冠冕上的玉珠嘩嘩作響,憤怒的手指在空中飛舞,方頭朝靴重重落在地上,揚起數不清的塵埃。


    “皇上息怒,臣不敢直言是因為……”


    “因為什麽?駙馬,你抬起頭來看著朕!”


    梅殷慢慢抬起頭,朱允炆從他的眼裏什麽也沒有讀出來,這加劇了他的惱怒。


    “說!因為什麽?魏國公會不會背叛朝廷?”


    “皇上既然一定要聽,臣隻好直言,臣不怕掉腦袋,隻擔心皇上心中鬱結。”


    火候已到,梅殷發起了進攻。


    朱允炆努力安靜下來,雙手交叉在胸前,準備迎接梅殷口中所說的暴風驟雨。


    “魏國公和燕王乃親家,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燕王和皇上乃同宗,所以,魏國公忠於朱家江山,未必要選擇忠於皇上。”


    梅殷沒有再多說,分量最重的話都不會是冗長的話。


    朱允炆轉過身慢慢走上階陛,他交叉起來強有力的雙臂不知不覺垂到了腿側,無助的輕輕擺動。


    梅殷走出奉天殿,沿著西側長廊向北麵的後宮走去。


    恕妃緊急把他找迴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此刻他沒有去想那些事,他的心還留在奉天殿,留在無助的朱允炆身邊。


    在淮安的這半年中,他遠離政治中心,遠離鬥爭漩渦,遠離那些他恨的和愛的人,他通透的想了無數次事情的本來麵目。


    從梅家受難到他走上複仇的路,從他單打獨鬥到結盟恕妃,從老謀深算的朱元璋到寬慈仁厚的朱允炆,他的心中產生了時斷時續的不安和惶惑。


    朱允炆天真無邪的把重要的淮安防禦交到了他的手裏,這種信任就像當年他的父親信任朱元璋一樣,剛才朱允炆沒有追問一句就原諒了他不發兵增援的做法,這種寬容也像當年他的父親寬容朱元璋一樣。


    他原先不能理解父親被抓入牢獄前對他說的一句話——他不怪皇上。


    現在,他迴想起當時父親豁然的神情,他好像看清了那顆心,那顆寬容的心。


    可他不是父親,他絕對做不到那種毫無底線的寬容,他恨朱元璋,這種恨深入骨髓,支撐著現在的他,他永遠也不能寬容。


    不過,朱允炆不是朱元璋。


    他把對朱元璋的恨強加在朱允炆身上,他對朱允炆的陰狠毒辣與朱元璋對他父親的陰狠毒辣有什麽區別?他不是最痛恨這樣的恩將仇報,以怨報德嗎?


    梅殷想不明白,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重。


    天色忽然暗了下來,轟隆的雷聲和驚魂的閃電還沒來得及通風報信,雨點就像石子一樣打在長廊上,它們甚至穿過了阻礙,在梅殷頭上開了花,梅殷蜷縮成一團,抱頭鼠竄,奔向瑤月宮。


    恕妃沒想到這時候會迎來客人,盡管她自從在十醴香受驚後,雷厲風行定下計劃,並且度日如年守候著梅殷的到來共謀大事。


    “娘娘,在下今晨剛剛趕到應天,剛才去了奉天殿見過皇上,一刻也沒敢耽擱就趕來瑤月宮了。”


    汗水和雨水巧妙的遮住了梅殷臉上殘留的惶惑,給了它完全撤退的時間。


    “駙馬,也不用這麽著急,”恕妃口是心非,“這雨下的這麽大,你還趕過來,雲錦,趕緊去拿布給駙馬擦擦!”


    雲錦的布還沒有取來,對著駙馬濕漉漉的臉,恕妃三番五次想開口談正事,但最終還是艱難的忍了下來。


    雲錦取來了布,知道恕妃著急,她動作麻利,不敢耽誤。


    “你怎麽這麽慢?今日手腳犯懶還是怎麽著?”


    恕妃毫不留情的責備,沒有故意刁難,她確確實實覺得雲錦比平日磨蹭了許多。


    “是,娘娘,好了,好了!”


    雲錦的手和布從梅殷臉上移開,梅殷煥發的容顏隨時準備等著恕妃號令。


    “你下去吧!”


    恕妃煩躁的心緒豁然開朗,殷勤地招唿梅殷坐下,貼心地把自己還未喝過的茶推到梅殷麵前。


    “娘娘這麽急把在下叫迴京城來,有什麽事嗎?”


    “我們遇到了一個強勁的對手,九竹死在他的手裏。”


    恕妃用力閉了一下眼睛,揮去一個不請自來的身影——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九竹,鮮血如泉湧般追著她的腳跟。


    “誰?是誰?”梅殷也有了恕妃看到那張釘在窗框上的字條時的憤怒。


    “一個帶著蚩尤麵具的人,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我們在十醴香見了麵,他說要與我合作。”


    被欺騙的懊惱與心有餘悸交錯盤旋,並且傳到了恕妃的小腹,恕妃輕輕按住小腹,阻止它們肆無忌憚的繼續擴散。


    “合作?娘娘,他知道您的目標?”


    “嗯,我也不知他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和我要做的事,還有陳漢軍,他相當危險,表麵上說要與我合作,卻對我暗下殺手……”


    恕妃字斟句酌,她發現了它們似乎有矛盾的地方。


    “他為什麽要露麵告訴您要與您合作,然後暗下殺手?既然他什麽都知道,他完全可以暗中直接殺了您。”


    梅殷困惑不解,這困惑正是恕妃發現的矛盾,她還沒有從驚恐之中走出來,否則她早該想到這個簡單的問題。


    “駙馬,你說的對……”


    恕妃的臉上烏雲密布,仿佛她走到了終點,才發現自己走錯了道。


    她本來已經計劃好要提前控製皇宮,不能讓那個帶蚩尤麵具的人捷足先登。


    可是如果酒樓發生的血腥並非她所想的那樣,如果那個人真的要與她合作,正如他所說——陳漢軍孤木難支——她怎麽能錯過這個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幫手?


    如果陳漢軍被燕王滅了的話,她控製了皇宮又有什麽用?


    “他……”


    恕妃想調整自己的計劃,但是又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家族遺傳的任性壓倒。


    “不管他了!駙馬,我打算解決了朱允炆,隨便扶持哪一個姓朱的三歲小兒登上皇位!”


    梅殷神色大變,朱允炆真摯的臉出現在他的麵前,基於一種他還尚未理清的原因,無論如何他不想看見這張臉失去鮮活的麵貌。


    “娘娘,這……是否太倉促了?”


    梅殷小心謹慎的揣摩恕妃的心意,不敢明顯的流露出自己的想法。


    “本來我有我的計劃,就是這戴麵具的家夥擾亂了我的心神。最可恨的是,他在暗,我在明,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


    如果陳漢軍在高資港與燕軍殺個你死我活,他卻趁機撿了皇宮這個大便宜,等傷亡慘重的陳漢軍趕到京城,哪裏還是他的對手?


    所以,我想還是先下手為強,留一隊人馬在京城,控製住皇宮,控製住應天。”


    恕妃緊鎖眉頭,對自己這個計劃不甚滿意,但是半路出了個程咬金,她也無法再握有十全的謀劃。


    “成事在天,我們隻是賭一把,駙馬,你說呢?”


    “娘娘說的有理,那個人神不知鬼不覺的躲在背後,肯定不懷好意,現在我們又多了一個對手,自然得從長計議……”


    “不,不能從長計議,我們沒有時間了!”


    恕妃在等待梅殷迴京城的幾個日日夜夜中,那擰皺了額頭的不安,染白了鬢角的急迫像洪水猛獸一樣朝梅殷撲去。


    “駙馬,你是不是害怕了?你忘了你父親是怎麽死的了?忘了你的弟弟如何對你不舍?忘了你對我說的豪言壯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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