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懷揣著被強硬加塞的禮物,連書房都沒有去,撇下《岐伯五藏論》,倉皇逃離中山王府。


    他覺得愧疚,難以承受謝夫人對他的期盼。盡管他救過謝夫人和徐妙錦的性命,但是他從沒覺得這與他和徐妙錦的未來能掛得上鉤。


    石頭一路低頭思索著,懷中的錦袋越來越沉重,終於在一片巨大的梧桐樹蔭下,倚仗著難得的清涼,他理清了思路,停住了腳步。


    他絕不能把這個錦袋留在自己身邊,不管謝夫人如何堅決要他收下錦袋,他都不能這麽做。


    他可以把錦袋放在徐妙錦那裏,說不定她會慢慢說服謝夫人。


    要不就一直留在她那裏,反正自己是不能拿的。


    打定主意後,石頭迴頭往中山王府走去。


    那個迴迴人,那個無賴又出現在院牆的角落。


    他怎麽還沒走?他想幹什麽?


    石頭盯著唐哈散的背影。那個背影提起腳,瞬間就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他的武功這麽高?石頭倒吸了一口涼氣。


    剛才自己戳著他的鼻梁骨,他為什麽不反抗?


    光線在唐哈散曾經出現的牆角下投上了一片陰影。那片陰影越來越暗,和周圍耀眼的光芒格格不入。


    尖叫和哀嚎穿過中山王府的院牆,迷失在朗朗乾坤下。


    石頭的心往下一沉,飛快奔跑來到門前,用力推開還來不及上拴的朱漆大門,看見幾個下人在院中奔走唿嚎,好像被世界上最恐怖的鬼魅糾纏。


    “出什麽事了?”石頭用力抓住一個下人的胳膊,那個人驚慌的全身癱軟。


    “出什麽事了?”石頭用力搖晃著他。


    “夫人,夫人上吊了!”下人眼睛發直,石頭一鬆手,下人無依無靠,隨即跌坐在地上。


    石頭飛奔到謝夫人的房間,聽見門口傳來此起彼伏的哭泣聲。


    徐妙錦坐在床前,掩麵痛哭。


    石頭站在徐妙錦身後,不敢出聲驚擾,他的視線慢慢朝躺在床上的謝夫人看去。


    謝夫人睜著眼睛,麵目猙獰,好像死前受了莫大的痛苦。


    她的手指彎曲著,狀似抓著一個東西,指縫裏的血跡和手掌的擦傷引起了石頭的注意。


    這血跡和擦傷是哪裏來的?難道謝夫人在上吊前自虐,或者打罵府裏的下人?


    石頭聽說謝夫人上吊的那一刻,他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刻鍾之前,謝夫人還是好好的,笑眯眯地把自己最珍貴的禮物送給他,完全沒有自縊的前兆,怎麽一轉眼就迴房上吊了?


    石頭懷疑謝夫人的死因,他覺得這其中有蹊蹺。


    石頭把目光又移到了謝夫人的臉上。


    他在謝夫人的嘴角發現了一些血跡,這些血跡一直往臉頰上延伸。


    如果謝夫人是自縊身亡,血跡應該往下淌,怎麽會橫向延伸呢?


    脖子上的勒痕也撲朔迷離。勒痕特別寬,好像有兩道勒痕不完全的重疊在一起。


    屋內的哭聲時高時低,哭累了的暫時休息,休息好了的重新出發。


    石頭的痛藏在心裏,謝夫人眉歡眼笑地把錦袋塞在他手裏的畫麵怎麽也不肯消失,他懷中的那對梅花匕首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妙錦……”石頭把手輕輕搭在徐妙錦的肩頭上。


    徐妙錦沒有迴頭,因為她感覺不到。


    沉浸在無盡的悲痛,她早已喪失了對周遭事物的感知。


    “你保重……”石頭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謝夫人!”伴隨著一聲驚叫,一男一女闖入屋中。


    “恕妃娘娘!”石頭像看見了救命稻草,這時他的痛才毫無顧忌的化作淚水傾瀉而出。


    “石頭!”恕妃經過石頭身旁時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就把目光移到了謝夫人的身上。


    立足良久,恕妃才開口,她的聲音低沉的像是石頭沉入大海的迴聲。


    “謝夫人,有什麽想不開的呢?你走了,徐將軍和你的兒女會有多難過,你知道嗎?”


    淚水滴落在她交叉在雙腿前麵的手背上,又順著手背落在裙擺上。


    “雖然你我隻見過幾次麵,但我特別喜歡你的豪爽大氣。我們都是練家子出身的,本來可以成為好姐妹,常常切磋切磋。可惜你去了……”


    站在恕妃身後的十四皇子朱柍皺著眉頭,瞪著雙眼。


    這場景對於十二歲的他來說或許太過殘酷。他的鼻頭漸漸發紅,嘴唇開始哆嗦,他想哭,可是咬牙忍住。他不想再因為軟弱而被父皇責備。


    “柍兒,過來給魏國公的夫人行禮。”恕妃聲音哽咽,眼中噙著淚。


    朱柍慢慢移動腳步,仿佛每踏出一步就更加靠近深淵。


    走到床邊,他沒有抬起頭,但卻真心誠意的給謝夫人行了禮,並且一字不漏的說出恕妃囑咐的話,自始至終他都不敢看謝夫人一眼。


    “謝夫人,你安息吧。”恕妃轉身走出了屋子。


    朱柍和石頭跟在恕妃後麵離開,徐妙錦仍然趴在謝夫人的床前。


    她不知道誰來過,也不知道誰在哭。


    “石頭,別難過,”走廊上,恕妃輕輕的抓起石頭緊握的拳頭,“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我們凡人都逃不掉。”


    “可……她是上吊的,好可怕!”朱柍帶著哭腔,身體微微發抖。


    “傻孩子,”恕妃拍了拍朱柍的背,“她活在這個世界上不開心,到了另一個地方才會開心。這是她的選擇,我們要為她高興。”


    “娘娘,謝夫人不是自縊。”石頭道。


    “不是自縊?石頭,不可胡說!誰有膽子在中山王府殺了謝夫人?就算是放眼整個天下都沒有一個人敢殺徐將軍的夫人!”


    恕妃比自己的父親還嚴肅,石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恕妃。


    “我看見……”石頭明知不該再分辨,但嘴裏的話和心中的疑問抑製不住往外闖。


    “趕緊迴去,別在這裏添亂!”恕妃沒等石頭把話說出口,就封住了他的嘴,並且抓住他的手往府外拽。


    “恕娘娘!別……我,我還不能走!”石頭百般掙脫,卻逃不出恕妃鉗子般的手。


    “你留在這裏幹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逞能?”


    恕妃用另一隻手輕輕拍打石頭的腦袋,但看見石頭還未幹的淚痕,憐惜之情湧上心頭,她放開了石頭,語重心長道:


    “石頭,你現在還小,很多事不明白。你看見的未必是事實,你以為是事實的也未必是事實,因為……它不由你說了算。”


    “我……”


    “將軍迴來了,將軍迴來了!”兩個下人邊喊,邊匆忙奔過走廊。


    徐達在走廊的盡頭出現,他麵如關公,大步流星穿過走廊。


    經過石頭、恕妃和朱柍身邊時,徐達沒有停留。


    他的眼睛在他聽到謝夫人自縊的那一刻起就隻能看到一片黑暗。


    石頭趁機甩掉恕妃:“恕娘娘,你先迴去吧,我留下來看看徐將軍有什麽要我幫忙的。”


    他不容分說,跟在徐達身後進了那一間陰沉的屋子。


    站在謝夫人的床頭,徐達沒有說一句話。


    他的臉漸漸由紅轉黑,還未完全消散的酒氣變成怒氣在房間上空像惡龍一樣盤旋。


    他重重的跺了一下腳,華貴皮靴之下的地麵布滿細紋,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在顫抖,包括謝夫人冰冷的屍體。


    “爹,你總算迴來了!”徐妙錦撲到徐達的懷裏,放聲痛哭。


    “娘,娘這是怎麽了?她為何做出這傻事?”


    徐達麻木地撫摸著徐妙錦的頭,他的痛比任何人都多。


    “妙錦,我和你娘說說話,你們都出去吧。”


    徐妙錦抬起頭,透過迷蒙的淚水,看見從未曾在父親臉上出現的沮喪和悔恨,她瞬間意識到一直以來頂天立地的父親為她遮風擋雨,然而這一迴該由她來撫平父親的傷痛。


    她抹掉淚水,努力使暗淡無關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


    “爹,你和娘說說話,有什麽事喊我……”徐妙錦抓起父親的手,“女兒長大了,可以為爹分憂。”


    徐達點點頭,放開徐妙錦的手,轉過身去,兩行淚已經掛在他的臉上。


    屋裏隻剩下徐達和謝夫人。


    徐達坐在床邊凝望著夫人,他從未如此細致的看著夫人的臉。


    他的手在謝夫人的臉上輕柔的摩挲,像是新婚之夜對夫人的愛撫。


    他的手蓋上謝夫人的眼睛,拂過這許多年來他未曾留意的皺紋和斑點,它們是夫人一生對他和他的兒女奉獻的見證。


    “夫人,”在最悲痛的時候,徐達開了口,咽著鼻涕和淚水,“夫人,我對不起你!”


    “我……我知道你不是自盡,你怎麽舍得扔下我和孩子們?”


    徐達抬起手,捶打自己的腦袋。


    “可是,我不能為你報仇……我……無能!”


    徐達伏在謝夫人身上,他幾乎窒息,因為巨大的悲痛和無能為力的絕望。


    徐妙錦和石頭默默無語站在門外。


    石頭不打算把自己心中殘忍的猜測告訴徐妙錦,但他試圖等待機會把所見所疑告訴徐達。


    謝夫人不能白死。


    徐達在石頭心目中是個頂天立地的大將軍,是唯一肯為謝夫人尋求真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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