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觀察孩子成長一樣,觀察自己日趨成熟的心理,並且給它們標注分數。比如昨日他沒有向知因透露神農鞭的下落,他給自己打了九分。


    一名老和尚忽然靠近恕妃,在她身旁的蒲團上跪下。


    石頭皺了皺眉頭,心中不悅,責怪僧人故意與自己為難,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


    “拜見娘娘,老衲是長安大慈恩寺的住持慈闊。”僧人目視神靈。


    恕妃沒有睜開眼睛,隻是點了點頭。老和尚隻憑餘光知曉一切,隨即轉身離開。


    “幸好這和尚不囉嗦。”石頭心中暗道。他抬起的左腳還沒有落地,揚起的嘴角還沒垮下,另一個老和尚又跪在了恕妃身旁那個雙膝的凹陷還沒有迴彈的蒲團上。


    “拜見娘娘,老衲是泉州承天寺的住持妙海。”


    恕妃依舊閉著雙眼,輕輕點了點頭。


    吃一塹長一智,石頭站在原地,等著下一個老和尚拜見恕妃。


    他放眼望向四周,諸經壇的景象令他大吃一驚。這裏的和尚都是清一色的老頭,至少五六十歲以上,看起來和寶通一樣沉穩大氣,具有一個寺院領導者的風範。


    他們全是住持?原來諸經壇雲集住持,是外壇中最高級的壇場,真是長見識了。


    石頭才想到這裏就發現不對,恕妃怎麽在這裏呢?宮中的大臣都在華嚴壇,恕妃也來自皇宮,她應該去華嚴壇吧?


    當石頭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老和尚們依次拜見過恕妃,沒有給他留下一點空隙和恕妃打個招唿。他的猜想正確無誤,他們都聲稱自己是來自某某寺院的住持。


    石頭悻悻離開,去找蜂鷹,隻有蜂鷹才是他孤獨之時最好的伴侶。


    雍門廣手中揣著師父交給他的信,心花怒放,樂不可支。


    盡管這一次大師兄鮑田奴因為到北方處理與四岔門的紛爭,沒有到軒轅寺來,他才有了這個機會,他還是重拾了對師父的敬重,重燃了對神農宮的信心。


    在農青雲的三個弟子中,他排行第三,大師兄和二師兄就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師父凡事都交給大師兄鮑田奴處理,他最多隻能作為一個跟班的。二師兄雖然幼稚單純,得不到師父的器重,可是卻因為性格和氣贏得了師弟師妹們的擁護。


    他這個老三在神農宮裏就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就算他消失一段時間,估計也不會有人發現。


    久而久之,雍門廣也像其他人一樣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這違逆了他的天性,這比痛苦還可悲。


    他不能像二師兄一樣,什麽事都不想,像孩童般快樂。他沒辦法裝傻,天生的聰明和成熟是他無法卸下的負擔。


    雍門廣將這封十分重要的信放在最貼身的衣兜裏,那裏離他的心最近,可以得到舉足輕重的關懷。


    他找了一匹快馬,向林賢的宅子飛奔。在林賢的家門口前,他始終用手護著那封信。


    林賢的仆人通知他林賢已於昨日動身前往明州,他二話沒說,飛身上馬,喜悅的悸動在前方領航。


    路途越遙遠,越艱辛,這封信的價值就越大。他要讓師父刮目相看,他能獨立完成這樣一項跨越州府的重要任務。


    寒冬的暮色黑得令人毛骨悚然,凜冽的風在崎嶇小道上唿嘯而過,兩旁的灌木齊刷刷向一邊倒去。


    雍門廣和他的馬絲毫沒有退縮。他想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信送到林賢手裏。四五個時辰裏,他一直在馬上,他的速度比師父對他的要求快了一倍。


    遠處與黑暗連成一片的山林裏傳來了幾聲狼叫。他情不自禁用手護住胸口,他感覺到他的信不安全。


    如果餓狼衝到這條小道,或者出現幾個武藝高強的劫匪,他不是前功盡棄了嗎?


    黑暗是罪惡的根源,光天化日之下的正義逃之夭夭。他最信不過的就是黑暗。


    磨刀不誤砍柴工,為了安全起見,他決定繞一小段路拐到鎮上,尋找一個客棧,等到曙光降臨的時候再上路。


    鎮子上熱鬧多了,過往商旅的馬車踢踏聲,酒館客棧的攬客吆喝聲此起彼伏,驅趕走黑暗中的邪祟。


    雍門廣找了一間便宜的客棧,不是舍不得花錢,而是他認為他的信在越不起眼的地方越安全。


    他甚至沒有在人多眼雜的大廳吃飯,把飯菜叫到了自己的房裏。


    在他困倦的幾乎閉上眼睛的時候,一個駝著背的老頭端著四個小菜和兩個饅頭顫悠悠地來敲門。


    “客官,您的飯菜來了。”駝背老頭邊說邊走進屋內,動作遲緩。


    雍門廣瞥了一眼,沒有嗅到危險的氣息。放鬆下來後,他的倦意獨占鼇頭,他嗬欠連天,眼皮越來越重。


    駝背老頭放下飯菜,沒有立刻離開,一雙渾濁的眼睛四處環顧,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你出去吧。”雍門廣沒有留意老頭異樣的舉動,隻想趕緊吃飽喝足,好好地睡上一覺。


    老頭慢吞吞地轉身離開,就這麽點功夫,雍門廣已經塞下一個饅頭,一碟小菜。


    飯菜並非色香味俱全,恰恰相反。饅頭用粗糙的高粱和玉米所做,小菜沒有油水,鹹得像醃菜。


    雍門廣並不介意,他很清楚他吃這一頓飯隻是為了把信送到林賢手裏。


    他狼吞虎咽把飯菜吃的精光,就連桌上的一壺茶也見了底。困倦的身體眩暈起來,沉重的眼皮終於耷拉下來,再也張不開。


    在他失去神智之前,他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剛才那壺茶是不是一壺酒?答案未能在他眼前閃現,他四仰八叉倒在床上,雙手仍不忘交叉壓在心頭。


    在雍門廣勻稱的唿嚕聲中闖入了一聲細小的吱呀聲。一個彎曲的身影躡手躡腳走進屋內。


    關上門後,這個身影站直身體,靈活地走到床頭,分開雍門廣交叉的雙手,從他貼心的衣兜裏翻出一封信放入自己的懷中,然後又重新在他取信的地方放了一封信,複原雍門廣交叉的雙手,之後迅速離開。


    所有的這一切,雍門廣都一無所知,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但對那個闖入的人來說,他完成了這二十年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農青山迴到軒轅寺時,已是水陸法會的第二日正午。


    水陸法會恭請的諸佛尊神已經降臨壇場。內壇的四個凡人代表正在戰戰兢兢地與神佛交流。


    寶通撚了一炷香,口中念著供養咒,並時不時的聆聽來自佛的教誨。


    朱元璋如法炮製,對籠罩在煙霧中的佛像祈求大明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他豁達大度地原諒了在噩夢中折磨他的故人,並且依照佛祖的指示,為他們念往生咒。


    都院和監院走到供桌前方的台子旁,拿起銅磬和鐃鈸,為虔誠的供養錦上添花。


    農青山徑直前往淨土壇,他要去向他最想念的人傾訴,為他最重要的人祈福。


    他麵帶微笑,腳步輕盈,二十多年來的重負一夜之間就化作縷縷雲煙,飄上天際。


    寺院為淨土壇配備的七名僧人正在諷誦《阿彌陀經》。


    兩側的牆壁上張掛了許多“生蓮條”,上麵寫著亡者名諱及施主姓名。


    農青山默默走到牆邊,俯身在“生蓮條”上寫下黎玉露和農青山,並把它貼在牆上。他仰頭注視著“黎玉露”三個字,淚水從他疲倦卻發光的眼睛中奪眶而出。


    那三個字模糊了,他的眼前卻清晰的出現了黎玉露的身影。她在對他微笑。


    農青山咬著嘴唇,不停的點頭,用寬大的衣袖輕輕拭去眼中的淚水,低聲呢喃:“玉露,我終於為你報仇了。農青雲讓你痛不欲生,他必須付出代價!”


    說完,他在最前排找了一個空位,開始他的洗滌心靈之旅。


    一個僧人忽然站起身來,走到殿前東側,農青山的身旁。


    農青山從容微笑,沒有絲毫擔憂和恐懼,即使死神降臨也安然處之。


    僧人停留了片刻,繼續往前跨了兩步,然後緩慢的從東側走到西側,口中念念有詞。


    迴身後,他又原路返迴,走到東側,如此往複來迴走了十幾趟。神清目明之後,他才迴到座位上。


    看來他隻是在繞佛。


    農青山一遍又一遍祈求黎玉露的亡靈往生淨土,自己能在輪迴中與她再度相逢,還有女兒的幸福。


    “如果在有生之年見不到我的女兒是佛祖對我的懲罰,我誠心接受。我不敢奢求,隻求佛祖保佑女兒幸福生活,無病無災。”


    淚水爬上農青山臉龐上縱橫交錯的皺紋,每一道皺紋都鐫刻著他對女兒的思念和記憶。


    兩個時辰之後,他走出大殿,來到一個寺院專門用來丟棄廢物的土坑旁,從懷中掏出一物,藏在寬大的衣袖裏,趁人不備,抬手之間,那一物被扔進了土坑。


    “玉露,農青雲會墮入地獄道,遭受比這黑烏海帶給你更勝千萬倍的痛苦!”農青山從地上捧了幾把土,覆蓋在黑烏海上。


    不遠處,一雙目光炯炯眼睛目送他迴到殿內,繼續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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