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皇後的眼眶漸漸濕潤,石頭有點不知所措。


    記憶中他小時候來過坤寧宮,見過馬皇後。不過這記憶已經模糊不清,與嗷嗷待哺的感覺一起藏在最遙遠的角落。


    石頭想開口勸慰馬皇後不要傷感,但他又不能肯定馬皇後的淚水是因為傷感還是激動,更何況他身份卑微,沒有資格對馬皇後說這樣的話。


    “你都長這麽大了……真好!”馬皇後的聲音像滋養大地的春雨,激起石頭最柔軟的情感。


    石頭咧開嘴努力微笑,竭盡全力在馬皇後麵前展現一個更好的自己。


    李夫人接過馬皇後的話:“是啊,他今年十六了。石頭,你看皇後娘娘多喜歡你,快給娘娘磕頭謝恩!”


    “謝皇後娘娘垂愛。”石頭伏在地上,乖巧地磕了個響頭。


    “嗬嗬,快起來。磕什麽頭?坐下。李夫人,你們今日來此是為了何事?”


    “皇後娘娘,犬兒石頭有一事相求。”


    “噢?何事?”


    石頭再次跪下:“求皇後救誠實穀二百多個百姓的性命!”


    “誠實穀?”


    “誠實穀位於湖北荊州境內,是一個遠離喧囂的小山穀。那裏的百姓善良樸實,世世代代勤勞耕作,與世無爭。因為人人誠實,從不欺騙,才得名‘誠實穀’。”


    “還有這樣一個穀?人人誠實,嗯,好風氣。”


    “本來他們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可是穀裏有一戶人家犯了誅九族的罪,其他人也被牽連全部處死……”石頭的心又像被一隻鐵爪揪住了似的,瞬間愁容滿麵。


    馬皇後心生憐愛,安慰石頭道:“石頭,不著急啊。你慢慢說與本宮聽。”


    石頭把整個過程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並且告訴馬皇後他和他爹已經麵見過皇上,可是皇上不肯撤迴聖旨。


    “吳平正的事,本宮也聽說過。起初皇上要找的並不是誠實穀的吳平正。當年皇上在起義軍中也認識了一個叫‘吳平正’的人。那時他才十三四歲,聰明勇敢,少年有為,皇上很喜歡他。可是他跟著皇上兩三年之後就離開了,沒有人知道原因。”


    “幾個月前,皇上突然想起他來,命人去找他,結果杳無音訊。一個大臣稟報湖北荊州境內也有一個叫‘吳平正’的男子,正當盛年,又是宋朝大將軍的後裔。皇上欣喜,以為這是冥冥之中天意的安排,破例賜予一個從未在軍中打仗過的人以‘將軍’的稱號。”


    “哪裏料到這個吳平正嗜好酒色,剛到京城領了皇上的賞賜便在妓院中花天酒地,酩酊大醉之時說出自己冒名頂替的身份。皇上雷霆大怒,不僅當即正法了吳平正,還殺掉了那個提供情報,好大喜功的大臣。”


    馬皇後搖搖頭歎了口氣。


    “丞相已經見過皇上,皇上不肯撤迴詔令,這事就不好辦了。皇上十分信任錦衣衛,他們定的案,十有八九是不會更改的。”


    “皇後娘娘,吳平正罪該萬死,可是誠實穀的百姓真的是無罪的,求皇後娘娘給他們做主!”石頭“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石頭,先起來。”馬皇後伸手扶住石頭的肩膀。


    石頭不肯起身。


    “你和這些百姓相處了多久?看來你對他們感情很深呐。”


    “迴皇後娘娘的話,兩個月。”


    “兩個月?你這樣日行千裏,冒險進諫就為了救認識兩個月的人?”


    “他們也救過我的命,雖然才認識兩個月,但他們是我離開家後碰到的最善良的人。”


    馬皇後起身用雙手扶起石頭:“石頭,你也很善良,你娘把你教的真好。”


    “謝皇後娘娘誇獎。”李夫人欠身作揖。


    “本宮和皇上說去,皇上會不會改變心意,本宮也不知。你們先迴家去吧。”


    “皇後娘娘,隻剩兩天……”石頭心知肚明催促馬皇後實在不妥,但還是脫口而出。


    李夫人打斷石頭的話,扯住他的手臂:“謝皇後娘娘!臣妾先退下了。”


    馬皇後點點頭,目送石頭離開,柔情似水的雙眸裏不僅有石頭的身影,還有十六年前的一幕。


    迴到府中,李夫人對石頭說:“石頭,皇後雖然貴為皇後,可是她答應的事總會盡心盡力去辦,你不應該再催促她。官場上的人情世故你也應該懂一些了。”


    “如果你托宮中的其他大臣辦事,切不可催促,不可強人所難。他們可沒有皇後這種度量,即使表麵沒有說什麽,心裏也是極不高興的。”


    “娘,我知道了,我就是心裏太著急了。”


    “我要和你說的就是這個。遇到事情要沉穩,不可讓別人看穿你,否則遇到你的對頭,你還沒有開口,你就先輸了。這個你爹在行,他在官場打滾了幾十年,經驗豐富,你多向他請教請教,不要成天像個孩子似的。”


    “娘,我知道了。嘿嘿,是你把我慣壞了,誰讓你現在還把飯菜送到我嘴邊。”石頭摟住李夫人的肩膀。


    “娘從現在開始隻打你,不慣你!”李夫人伸手拍打石頭,力度還不足以拍死一隻蚊子。


    兩個時辰之後,一個太監騎著快馬,穿過靄靄暮色,懷揣聖旨來到李府。


    李善長滿臉疑惑跪在庭院接旨。當誠實穀百姓被赦免死罪的旨意被宣讀的時候,他目瞪口呆,一時間竟忘了起身接旨。


    在廳中偷窺的石頭心花怒放,太監尚未將聖旨交到李善長手裏,他便衝到庭院中一把將聖旨奪過。李夫人趔趔趄趄趕出來,將一腚金元寶塞在傳旨太監手裏。


    “娘!爹!皇上真的開恩了!誠實穀百姓有救了!”石頭驚叫,衝天的聲音震落幾朵盛放的秋海棠,越過爬滿牽牛花的牆頭,令一群趾高氣昂押著奴隸的螞蟻驚慌逃散。


    李夫人在旁邊不停地咯咯笑。李善長丈二和尚摸不找頭腦,茫然的眼睛在石頭和李夫人之間轉動,試圖理解家中的巨變。


    “你們幹了什麽?”他實在找不到答案,隻好不恥下問。


    “娘!皇上真的赦免他們了!”石頭抱起李夫人轉了兩圈,李善長被擋在喜悅的光環之外。


    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難堪,從過去到現在,並且他相信即使在將來,在這個家中,一切有關朝廷的事都應以他為核心。


    他是每日去上朝的人,他是與皇帝走的最近的人,他是這個江山社稷的開創者。


    他最後瞥了聖旨一眼,心中酸楚,正要悻悻離開。


    石頭用似乎永遠不會衰竭的氣力大叫起來:“爹,爹,我和娘去求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真是個好人,她讓皇上改變了主意!”


    “噢!原來是馬皇後!我說皇上怎麽能改變主意。”李善長恍然大悟。


    “皇後對我們一家恩重如山,石頭你可要記住了。”李夫人一手扶著石頭,一手輕拍額頭,剛才忘乎所以的轉圈令她昏暈。


    “娘,我知道。看見皇後娘娘,我就覺得特別親切,她果真是個這麽好的人……哎呀!”石頭把聖旨卷起,塞入懷中,“我得趕緊趕迴誠實穀,要不錦衣衛趕到,他們就遭殃了。”


    他把李夫人扶到李善長身旁:“爹,好好照顧娘!”


    “你這孩子,用得著你交……”“代”字還沒有說出口,石頭已經不見了蹤影。


    “哎呀!”李夫人想起什麽,“相爺,趕緊扶我到屋裏。”


    “你又怎麽了?站都站不穩,先到廳中坐下歇歇吧!”


    “我沒事!”李夫人放開李善長,走了幾步,表明自己已無大礙。


    “娘,我的銅棒呢?”石頭從長廊的圓柱後麵探出頭來。


    “娘去給你拿。”


    “原來你是要去拿銅棒!”李善長搖搖頭,感慨自己在這個家中已然被分裂成另外一派,不知道睡房裏藏著一根銅棒,也不知道兒子和夫人背地裏見了馬皇後。


    李夫人從床底拿出珍藏一夜的銅棒交給石頭,囑咐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石頭就匆匆忙忙挎著整裝待發的包袱奔向丞相府的大門。


    “這小子!”李善長習慣性地衝著兒子的背影數落幾句,作為臨別贈言,“越來越不像話,說走就走,說迴就迴,也不知道爹娘擔心他。”


    “嗬嗬,我們的兒子心善,這才是最寶貴的品質。你就隨他去吧。”李夫人撥動手上的念珠,祈求神靈保佑兒子平安。


    臨近誠實穀,天色昏暗陰森,雷聲大作,大雨傾盆。石頭顧不及躲避,加速了前進的步伐。


    在一處不起眼的水窪地,幾乎滿溢的積水呈現異乎尋常的顏色,黃紅交雜,黃沙中混雜紅沙。


    石頭順著水窪地往前看,兩三道與積水顏色相同的水流朝著水窪地奔騰不息。


    誠實穀有紅沙嗎?石頭搜尋著記憶的畫麵,急匆匆的腳步緩慢下來。


    片刻鍾後,石頭拉住馬頭,夾緊韁繩,不再往前走。


    他清楚的記得誠實穀沒有紅沙,他清晰的看見這異乎尋常的顏色是血的顏色。


    黃色和紅色混雜的水流已經完全變成了紅色。


    它從穀內至穀外蜿蜒流動,盡管緩慢,但從沒有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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