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青雲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一向對待宮中事務兢兢業業的他今日在堆滿呈報的書案前發呆了幾個時辰,傍晚的時候,他開始穿梭在牽牛花走廊上。


    他要怎麽留住農青山?他要怎麽從農青山的口中撬出神農鞭的下落?農青山來到神農宮已兩月有餘,他就像一個堅硬的核桃,一個無縫的蛋,沒有泄露一點口風,沒有露出一個破綻。他該怎麽辦?軟的他已經嚐試過了,他總不能來硬的。酷刑對農青山毫無作用,威脅又找不到威脅的依據。農青山孑然一身,不求名,不求利,他可以用什麽來威脅他呢?他一旦和農青山撕破了臉,便再無可能從他的口中套出神農鞭的下落。他知道自己隻有一條路——農青山的女兒,但這條路也充滿艱難險阻。


    這兩個月以來,神農宮在外的弟子和農鐵舒相熟的丐幫弟子傾力打探,但始終杳無音訊。要尋找二十年前的一個人談何容易?首先,她的容貌早已大變。再則,這許多年來,她或許顛沛流離,即使尋到一點蛛絲馬跡,恐怕也已時過境遷。還有可能她早已不在人世。


    農青山已經等了二十年,他不在乎繼續等待,他可不一樣。他經受不起那些背地裏嘲諷他不是名正言順的神農宮宮主的閑言碎語,他忍耐不了那些沒有對他和神農宮恭而有禮的狂妄之輩。他必須拿到神農鞭。


    穿過西麵的客房的走廊時,農青雲眼前一亮,在釋沙竹的房門上敲了幾下。


    “進來!”釋沙竹道。農青雲推門而入。


    “哎喲,是農宮主呀,真沒想到你怎麽會屈尊來這客房之地?”釋沙竹嘴上客氣,卻並沒有起身迎接農青雲。他一向都是一副古怪的樣子,農青雲沒有心思和他計較。


    “釋賢弟,這麽晚還來打攪,有些過意不去。”


    “哪裏的話?這神農宮所有的地都是你的,何來打攪不打攪?農宮主有何事?”


    “有關我師兄……”


    “知因?他怎麽了?又不見你了?”


    “不是,不過……他有事要迴海會寺。”農青雲打探的眼神沒有從釋沙竹臉上看到事情的進展,隻好進一步說明自己的來意。


    “要迴就迴唄,他是那裏的方丈,又不是你們神農宮的宮主,你總不能讓他像你一樣守著這神農宮吧?”


    “不是……賢弟有所不知。二十多年前,神農宮有一條由曆代宮主接管的神農鞭被我師兄偷了去,可他卻不肯交還給我。我……不知該如何是好?賢弟與我師兄乃莫逆之交,可否勸他一勸?”


    釋沙竹眨了眨眼睛,肩膀抽動了一下,好像接過了別人扔來的燙山芋,差點被灼傷。他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地麵,最後眼神終於落在了農青雲顯露出些許窘迫的臉上。


    “宮主幫知因找到他的女兒了嗎?”


    “沒有,如果找到了,這不就好辦了嗎?”


    “那他憑什麽把神農鞭交給你?這很公平啊!”


    “賢弟說的不錯,可是師兄的女兒失蹤有二十年了,恐怕一時半會兒尋不到蹤跡。”


    “那宮主就慢慢找吧,等你找到了,知因自然會把你想要的,他又有的東西交給你。據我所知,這世上除了他的女兒,他可以什麽都不要。”


    “賢弟,我自然會傾盡全力去找師兄的女兒,可是這神農鞭對神農宮來說非同小可。神農鞭一日不在宮中,神農宮就瀕於危險的境地。我執掌神農宮這些年來受盡他人的誹謗和威脅,請賢弟幫我勸師兄一勸!”農青雲言辭懇切,雙手抱拳。


    釋沙竹滿不在乎的笑容漸漸消失,他並非被農青雲的真摯所打動,而是在小心翼翼的收緊一張漁網。


    “農宮主既然開誠布公,我也實言相告。我真心希望知因找到他的女兒。這麽多年來,我是唯一一個看到他為女兒肝腸寸斷的人。雖然我自己沒有女兒,但是我也有親人,我了解失去親人的痛苦……”釋沙竹的眼裏泛起了淚光。他下意識地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斷了一截燈芯,似乎這樣就可以把他的憂絲一起剪去。


    燭光又重新明亮起來的時候,釋沙竹的愁容一掃而光,恢複了孤傲不羈的樣子:“我有一計。”


    “哦,是何計策?”農青雲不動聲色,隻露出淺淺的笑容。


    “委屈知因了,不過我相信這樣對他更好……”釋沙竹駝著背,似乎被無奈抉擇的重負壓彎了腰。


    “賢弟,你說來聽聽,我絕不會讓師兄吃虧!”農青雲信誓旦旦,心中極力克製的狂喜沒有逃脫釋沙竹不同尋常的敏銳目光。


    “聽說大哥的女兒是養女,並不是親生之女。”


    “是的,她兩歲時被遺棄在神農宮門外,我覺得她甚是可憐,便收養了她。”


    “知因對你的女兒好像很有好感,每次他看你女兒時的那種眼神,特別慈愛,特別專注,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釋沙竹的目光中透出柔情,被人間不摻雜邪念的純真情感感動。


    “或許是師兄思女心切,而且鐵舒一直在幫他找女兒,師兄心生感激吧。”


    “絕不隻是感激。”


    “賢弟認為……?”農青雲怦然心動,他敏銳的洞察已經探知一切,盡管他以前從未動農鐵舒的念頭,然而此刻有人把這個想法呈在他的麵前,他感覺著自己即將在誘惑麵前繳械投降。


    “我認為可以讓你的女兒去冒充知因失蹤的女兒。”釋沙竹心平氣定,決絕的背後隱藏著一絲惆悵。


    農青雲故作大驚失色,作為一個道德高尚,威望素著的一宮之主,他不能在利用親人去坑蒙拐騙這件事情上表現的急迫和欣喜。他低頭深思,沉默不語。


    “知因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女兒’,你也會得到神農鞭。雖然他沒有找到他的親生女兒,可是他不必再痛苦了。”釋沙竹繼續說道,不過他的語氣不像在極力促成或者勸誘,而是為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而欣慰,看到朋友的幸福而高興。


    “這,”農青雲皺著眉頭,左右為難,“多謝賢弟為我思慮,隻是……”


    “大哥,一舉兩得,這何嚐不是一件善事?”


    “就算我真這麽做了,師兄也未必會告訴我神農鞭的下落。”


    “即使他不告訴你神農鞭的下落,難道他還不會告訴他的女兒嗎?”


    “師兄會相信鐵舒是她失蹤的女兒?”


    釋沙竹詭秘一笑:“當然不是現在的鐵舒,我會用易容術把她稍微變個模樣。”


    “易容術?賢弟當真精通易容術?”


    “精通談不上,但是絕對能讓知因看不出破綻。”


    “多謝賢弟!我再考慮考慮吧!”農青雲婉轉應答,不苟言笑,內心中翻滾的激情在昏暗的燭光中跳躍,滿溢出狹小的屋子。


    “嗯,我想鐵舒也會理解的。神農鞭關乎的不是個人的榮譽安危而是整個神農宮的興衰盛亡,她也有義務作出犧牲。而且,知因會對鐵舒很好很好,可能比你還好。到時,說不定……哈哈!”


    釋沙竹的笑聲與農青雲的心聲同聲相應,然而有一個人卻聽得心驚肉跳,全身發麻。


    慘淡的月光下,石頭站在窗外瑟瑟發抖,在聽到了釋沙竹和農青雲的對話後,兩個偉岸的形象在他心目中瞬間變成猙獰的魔鬼。


    半個時辰前,他在房裏獨自練習吞雲噴火的戲法。練習兩遍之後,他一直難以克服的一個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吞雲完美無缺,噴火卻給他帶來無盡煩惱,唇邊的毛發總是慘遭禍害,幸好他沒有胡子,但那些細小的汗毛因為火星的光顧散發出陣陣焦味,他覺得整個下巴就像被烤熟的燒雞。他當機立斷尋求師傅的幫助,在牽牛花長廊的轉角,農青雲挺拔的身影敲響了師父的房門。好奇心使然,他趴在窗邊,知道了一切屋裏發生的事。


    他們要合起夥來騙知因?哦,那個可憐的老和尚!誰會希望自己的親人被冒名頂替?如果他自己有一天發爹娘不是親生爹娘,他一定會五雷轟頂,生不如死。那種被欺騙的感覺應該是這世界上最讓人不能忍受的感覺,農青雲和師父怎麽會想出這麽惡毒的主意?難道他們兩個都是心腸歹毒的人,我以前被他們騙了?石頭啊石頭,你怎麽能以貌取人呢?就算你再不喜歡讀書,也知道知人知麵不知心這句話吧?農青雲肯定是這樣一個惡賊,為了得到什麽神農鞭,他居然讓自己的女兒去冒充別人的女兒。還有釋沙竹,這個主意是他想出來的,我跟了他兩個月,竟不知他如此蛇蠍心腸。媽的,我居然叫了他兩個月師父,我以後再也不變戲法了,這種肮髒的人教出的肮髒的東西會髒了我的手!


    石頭邊走邊往身上使勁蹭著雙手。他的身體裏一邊是冰,一邊是火。冰刺骨,火灼心。他仿佛置身於十八層地獄,夜叉和惡鬼將他放在砧板上剃他的骨,剮他的肉。他這個單純善良,毫無心計的男孩彈指之間看到了人性的卑劣惡毒,爾虞我詐。


    我該怎麽辦?知因!我得趕快通知他離開神農宮,不要上了那個狗屁宮主農青雲的當。


    石頭問了知因的住處,急奔而去。屋裏亮著燈,石頭急促地敲門:“知因禪師在嗎?”門開了,知因坐在桌邊,疑惑的望著他。


    “禪師,我有很重要的事來通知你!”石頭氣喘籲籲,“有人,有人要冒充你的女兒……”他的話說到一半,肩頭挨了一掌。


    “你在這裏幹什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石頭轉頭看見小乞丐,轉驚為喜,好像找到了救兵。


    “太好了,你也在這裏!我發現了一個……”


    “少在這裏一驚一乍的,你又犯病了是不是?也不看看這是哪,禪師受得了你這樣嗎?要玩我們出去玩!”小乞丐拉著石頭,把他推出門外。


    “我,我……”石頭心急如焚,被父親責罰時也從未如此驚慌。


    小乞丐向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聽自己的話。


    “外麵說!”小乞丐聲音低的像蚊子叫,然後又轉過頭來,對著知因笑得像花朵一樣燦爛:“沒事,師伯。我和他說過,你要找女兒,可能他看到哪個女子以為是你的女兒。師伯,別信他,他就是個瘋瘋癲癲的眼盲。隻要是長發的女子,他覺得她們長得都一樣。”


    “我沒那麽瞎吧!”石頭把腦袋伸進門框裏。


    “瘋子都說自己沒有瘋!走吧,很晚了,別影響師伯休息!”小乞丐把門帶上。


    “你幹什麽?放開我!”石頭被小乞丐壓著胳膊,抵著肩膀,像犯人一般被押著往前走。


    “別吵,到我房間裏再說!”


    “你先放開我!”


    “你保證不吵、不鬧、不跑嗎?”


    “好!”石頭翻了個白眼,極不情願地迴答。小乞丐鬆開了石頭的胳膊。


    “你個子比我小,力氣怎麽比我大的多?”石頭瞥了一眼小乞丐。


    “哼,你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我可得要靠自己的本事才有口飯吃!”


    “小乞丐,你到知因屋裏做什麽?”


    “還不是他女兒的事,我們丐幫找了這麽久,連一點消息都沒有探聽到。我去安慰安慰他,怕他失去耐心。”


    “哼這事以後不用你操心了!”石頭快步走向自己的屋子。


    “什麽?你什麽意思?”小乞丐緊追其後,不容分說把石頭推入房中,關上了門。


    “你不要老是推我!”石頭惱怒的瞪著小乞丐,在他怪異的舉止中尋找蛛絲馬跡。


    “快說,剛才你什麽意思?什麽叫這事以後不用我操心了?”小乞丐步步緊逼。


    “知因的女兒已經找到了!”


    “胡說!我怎麽從來沒聽說呢?”


    “哼!我可是剛從農青雲那裏聽說的。”


    “農青雲?他告訴你的?”


    “怎麽可能?他這老狐狸做的虧心事哪敢告訴別人呀!是我自己偷聽到的。”


    “一五一十的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小乞丐麵色嚴峻,他又補充了至關重要的一句:“一個字都不許漏!”


    石頭順從地一字一句開始講述剛才發生的事情,或許是迫於小乞丐淫威,或許本來他就急不可耐地想把心中的秘密傾倒給一個朋友。


    “你沒有騙我?”小乞丐茫然地望著窗上的縫隙裏透入的一道黑暗。


    “騙你不得好死!你說他們倆是不是十惡不赦,竟然想出這種歹毒的主意。”


    小乞丐沉默不語,無神的眼睛似乎被那道黑暗吞沒。


    “你剛才去知因房裏就是要告訴他這件事,對嗎?”半晌,小乞丐轉向石頭,眼中又恢複了光彩。


    “嗯。我才不怕他們!”石頭挺起胸膛,昂起頭,可以為正義赴死的架勢不言而喻。


    “你呀你,”小乞丐伸出一根手指戳著石頭的鼻子,“你差點壞了事,還好我趕到阻止了你闖禍!”


    “什麽?你……我……我怎麽闖禍了?你是不是被農青雲收買了?”石頭氣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小乞丐嫌棄的瞟了石頭一眼:“你知道知因有多想念他的女兒嗎?”


    “這我當然知道。”


    “你知道知因現在多大年紀了嗎?”


    “六七十?”


    “人生七十古來稀,他還有多少個年頭可以活?你能保證他的女兒在他生命最後的幾年,十幾年中會出現?你知道連我們丐幫都找不到的人意味著什麽?你知道……”


    “意味著什麽?”石頭忍不住打斷小乞丐的話。


    “意味著這個人就不在這個世界上存在!”


    “你是說她死了?”


    “差不多吧。”


    “這……一個人好好的,隻是失蹤了,怎麽會死了呢?”石頭的心不斷下沉,他從來沒有麵對如此殘酷的現實,在他被精心嗬護的世界中從未有死亡的陰影。


    小乞丐無奈的搖搖頭:“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吧?生死不是很正常嗎?她有可能是病死的,有可能是餓死的,也有可能是被別人害死的。”


    “可是,可是知因禪師等了她這麽多年,她還沒有找到他爹……”


    “好了,別說傻話了,否則我會給你兩個巴掌!”小乞丐不能體會石頭的心境,在他看來生死離別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


    “我剛才說的你都聽明白了吧,你希望知因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嗎?”


    石頭拚命搖頭。


    “農宮主和你師父想出了這麽好的一個辦法,其實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你為什麽要從中破壞?”


    “我……”石頭幾乎被小乞丐說服,忽然他腦中閃過師父邪惡的笑聲和農青雲無恥的貪婪,


    “你說的不對!農宮主欺騙知因並不是為了他好,隻是為了得到神農鞭!還有師父,哼,不知道他什麽居心!”


    “你怎麽就說不通呢?”小乞丐噌地站起來,“你等著我,我馬上就迴來!”


    不一會兒,小乞丐就出現了,左手端著一壺香氣四散的好酒,右手捧著一隻金黃誘人的燒雞,興衝衝的神色與之前迥然不同。


    “石頭,你看我帶來了什麽?”他把酒壺的壺嘴湊到石頭的鼻子前。


    濃烈的酒香鑽入石頭的鼻孔,就像兩隻頑皮的小蟲子在他鼻子裏撓癢。他平時並不好酒,但此刻卻被撩起了興致。他適應了大魚大肉的腸胃招架不住神農宮寡淡的飲食,幾日來搜腸刮肚餓的痛苦在美酒和燒雞的香味麵前盡情得以補償,他和小乞丐推杯換盞,囫圇吞雞,一時間竟把知因的事情完全拋諸腦後。


    酒足飯飽後,小乞丐對石頭說:“今晚睡個好覺吧,你先休息,我去辦點事,明天再給你送好吃的。”


    “你要去辦什麽事?別走了,我們繼續喝!”石頭拽住小乞丐的胳膊,半睜半閉的眼中看到的是模糊的身影。


    “你喝不動了!”小乞丐甩開石頭的手。


    “誰說的,我……”屋子開始天旋地轉,桌椅在空中飛舞,小乞丐倒立在石頭麵前,石頭身子一歪,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小乞丐用手推了推石頭,笑道:“讓你多管閑事,好好睡吧!可別怪我,我這是在救你,要不你這小命可就沒了!”


    他拿出一根早已備好的麻繩把石頭的雙腳和雙手捆得結結實實,熄滅燭火,走出房門,潛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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