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誠意猜出了朱棣的心思,趕緊輕聲說道:“殿下,莫要動怒。皇宮裏的人在十醴香喝酒通常不稱封號、官名,多半稱兄道弟。”


    朱棣初次來到十醴香,自然不知道這奇怪的規矩,但見李誠意誠惶誠恐,知他所言不虛。再說,他也沒必要騙他,占了這樣的便宜,對他來說可不是什麽好事。


    朱棣的目光停留在李誠意的臉上,他與他的哥哥確實有幾分相像,隻是氣質大有不同。李善長儒雅,一看便是飽讀詩書之人,而李誠意則油滑,必定常年混跡於聲色犬馬之所,善於察言觀色,溜須拍馬。


    朱棣早上聽人說起父皇和李善長去了一趟軒轅寺,迴來就頒下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就藩詔書。李善長很可能知道父皇為何做出不讓他就藩的決定,他是不是會像向他的弟弟透露一二呢?


    朱棣豁然一笑,說道:“原來如此,這酒館當真與眾不同!兄長盛情,小弟……”


    朱棣正準備答應李誠意上樓同飲,一個身影從窗邊晃過。他的舉動很輕,可是長案上薄如蟬翼的宣紙還是從鏤空的窗格中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並且把此傳遞給朱棣。


    “跟蹤我的那個人,我怎麽把他給忘了?讓他看見我在這裏喝酒無傷大雅,可是如果他報告給父皇,我和李誠意共處一室,那麽麻煩就大了。父皇最討厭拉幫結派,尤其是皇子。我是父皇最不信任的皇子,此事定然雪上加霜,恐怕我們之間會變得草木皆兵,不可收拾。”


    李誠意滿臉堆笑,正在等著朱棣答應他的請求,他看出了朱棣迴饋給他的好感。


    “小弟更喜好坐在大廳中,與大家融為一片。”朱棣轉過頭端起酒杯,把李誠意撇在一邊。


    這個迴答出乎李誠意的意料之外,他的臉抽動了一下,在堆起的笑容中並不明顯,他做出的反應快於他的任何思想:“這十醴香的景色確實獨好。賢弟,那我就不叨擾了。”


    李誠意迴到二樓南邊最靠裏的一間包廂中。包廂裏坐著六個人,其中五人普通中原江湖人士打扮。


    坐在最中間的遍身綾羅,雍容華貴,手持檀香扇,頭戴牛頭金盔麵具。麵具上的牛頭與眾不同,有四隻銅鈴大眼,耳鬢如劍戟,威猛無比,是傳說中的蚩尤。


    其實他們並非中原人士,他們是來自南方苗族的九黎幫成員。


    九黎幫很少在中原露麵,他們行事極為隱蔽,幫中成員梳著漢人的發式,身著漢服,與漢人一般無異。此次他們在這裏出現,不用說朝廷,就算是江湖上也沒有一點風聲。


    李誠意的眼睛一落在那張麵具上,情不自禁慌張起來,就好像第一次看見一樣,就好像真的看見一張怒目圓睜,猙獰恐怖的臉。


    他咽了一下口水,千篇一律的笑容帶著微微的顫抖自覺登場:“主上,燕王不肯上來,恐怕他有所顧忌。”


    “年紀不大,倒還挺有心眼。”主上的聲音平和淡然,完全沒有怒氣,李誠意這才放心。九黎幫從來沒有人見過主上的真麵目,他總是戴著牛頭金盔麵具,偶爾也會易容,二十多歲的翩翩公子是他最鍾愛的樣子。


    他的兵器就是他手中的檀香扇。這把檀香扇與市麵上流行的檀香扇大相徑庭。扇麵由白檀香製成,香氣撲鼻,經久不衰。扇骨鐵製,錚亮光滑,風吹雨淋,從不生鏽。


    扇麵上畫了一幅星空圖。皎潔的明月當空懸掛,二十七星官璀璨閃耀。這把檀香扇和蚩尤頭盔一樣是他獨一無二的標識。


    “燕王沒讓我失望,哈哈哈!為人謹慎,內斂持重,行事有分寸,強過他的哥哥們百倍。”


    “二皇子和三皇子自從被封王之後,氣焰囂張,跋扈自恣,親軍都尉府的人都盯著,皇上也不是不知道,為何還讓他倆就藩卻不讓四皇子就藩呢?”


    “鋒芒太露的人從來都不是危險的人。”


    “主上是說,皇上擔心燕王就藩對太子不利?”


    “嗯,要攪混明王朝的水從燕王下手就對了!”


    “燕王與太子感情甚好,他豈有二心?”


    “本無二心可以生出二心來。哈哈哈!”主上右手舉起茶盞一飲而盡,左手始終撫摸著銅棍上的蚩尤頭像。


    蚩尤頭和銅棍的棍身使用的是相同的材質鑄造而成,但是由於經常被撫摸顯得特別錚亮。


    “哦?如何生出二心?”


    “讓他父子之間就像隔著千山萬水。”


    “哦!”李誠意恍然大悟,“難怪主上請我下去邀請燕王上樓,我以為主上意欲拉攏燕王,不曾想是做給皇上看的。主上高明!”


    李誠意眉飛色舞,為自己破解了主上出的一招,大感得意。他望向兩側五位幫眾,想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一點欽佩的目光。


    可是,他們麵無表情,不但不因此對他刮目相看,倒是嘲諷,從他們無神的眼睛中流露出來。


    “閶闔,你去把盯梢燕王的那個校尉殺掉。”主上冷笑一聲。


    “是,主上。”一個身材修長,麵目英俊的年輕男子應道。


    閶闔是九黎幫八大風巫之一,輕功排名第一。


    八大風巫分別為明庶、清明、景、涼、閶闔、不周、廣莫、融。除了清明,其他都是男子。


    他們孑然一身,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獨來獨往。他們都受過主上莫大的恩惠,大到甘心情願地用命來償還。他們從來沒有齊聚一堂,總是分散於四處,誰也不知道誰的蹤跡。


    當主上需要他們執行任務的時候,他們就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目的地,幹脆利落地完成任務,再繼續蟄伏起來,等待下一次利刃出鞘。


    眾人聽到“上”字的時候,閶闔就已經出了酒館。窗棱旁的小鳥受到了驚嚇,撲楞著翅膀不知該往哪裏飛才是安全的地方。


    “主上高明!”李誠意誠意十足地伸出大拇指,他已經心胸寬廣地原諒了幫眾給予他的智慧不是敬佩而是輕視,


    “殺掉盯梢燕王的校尉,必然使皇上懷疑這是燕王所為。校尉掌握了燕王的重要情報,所以燕王要殺人滅口!”


    “哼!這盤棋才剛剛開始下!”


    閶闔提著劍上了酒館的屋頂。這棟兩層高的屋頂比街麵上其他樓房都要高出一些,對於監視來說是個有利的位置。


    一會兒的功夫,朱棣就從酒館的大門走了出來。今日他本想放縱一番,把長久以來心中的憋屈全部發泄出來。尤其在這個失意的日子,即使他做了過分的事,也該得到父皇的些許諒解吧。


    可是本性使一個人的行為方式總偏離他的常規不會太遠。兩三碗女兒紅下肚,加上李誠意的撩撥,他正要達到他人生放縱的頂峰,校尉的身影瞬間澆滅了他肆意燃燒的欲火。


    他開始反省自己的輕率魯莽,評估這些行為將帶來的嚴重後果,當機立斷結賬離開了酒館。


    他故意在酒館門口停了一會兒,希望校尉看見他悔恨的愁容。當然他不知道校尉躲在哪裏,也不會四處張望尋找他。


    他敲著自己的腦袋,表明他痛苦不堪,後悔不迭。在引起路人的注意之前,他匆匆離去,邁著大步向前,一下也沒有迴頭。


    朱棣身後幾丈開外,一個著青色素樸衣服的男子像任何一個路人一樣風塵仆仆,行色匆匆。他隻是偶爾習慣性地向兩側隨意一瞥,似乎什麽都不會引起他的注意。


    此人身形矯健,腰間配著一把刀。在他甩手抬腿的時候,他的外衣努力遮住的這把刀要麽露頭,要麽露尾,總是不肯乖乖地保持點神秘。


    從他的腳步可以看得出來,他是個武功了得的家夥。他也沒有刻意隱藏這一點,隻是普通人不識貨罷了。


    “哼”閶闔冷笑一聲,飛身下了房簷,腳尖一點,一陣風似的就到了青衣人的身後左側。


    他拔出長劍,身子右傾,對準青衣人的後背,由下至上揮出,劃了一個優美的弧度。盡管閶闔快得象風,輕如鴻毛,但是青衣人還是察覺到了身後的威脅。


    他的身子向前微傾,分毫未差地避開了鋒利的劍刃。閶闔將劍鋒一轉,順勢向下直劈,兩劍連貫,毫無停頓。


    青衣人遭此突襲,躲過一劍已是萬幸,哪想閶闔連揮兩劍,第二劍沒有給他絲毫喘息的機會,他的右臂被刺中。


    “哎呀!”青衣人驚叫一聲,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出於驚慌。鮮血還沒有從他的衣襟裏滲出來,疼痛還沒有傳遞到他的大腦神經,閶闔已經知道他這一劍向完成任務邁進了多少。


    青衣人在地上打了個滾,很顯然此時低處更利於他保全自己的性命。閶闔的第三劍沒能連續使出,他向前躍了一小步。


    路人驚叫連連,四處逃散,鑽入人滿為患的店鋪裏,躲在門後膽戰心驚地偷窺。幾乎無人目睹驚心動魄的瞬間,隻有一兩個人僥幸看到了閶闔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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