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樓在大雄寶殿的東側,由一堵間牆隔開。說是鍾樓,其實它的構造特別簡單。四麵通風,沒有牆體,隻有一個屋頂遮陽蔽雨。


    一口銅製大鍾懸掛於鍾架的木梁上,鍾體上小下大,高五尺,直徑兩尺,可以想象它發出來的聲音一定鏗鏘有力,洪亮致遠。


    鍾頂的鍾鈕是好鳴的蒲牢,龍頭呲牙於兩側,龍身交錯盤結,中空成鈕。


    “施主,通常香客來此撞鍾三下,祈福、祿、壽。福喜臨門,高官厚祿,延年益壽。其實鍾聲也可清靜心地,去染成淨,覺悟人生,獲福無邊。施主何不撞鍾一試?”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氣,舉起木杵撞向銅鍾。


    “當!”銅鍾發出的洪亮綿長之聲,不絕於耳,穿過山林,穿透高牆,傳到了應天府的各個角落。


    朱元璋心中的五味雜陳也隨著鍾聲漸漸飄向遠方,消散在無垠的蒼穹之下。


    法師說的一點也不錯,這鍾聲有種魔力,驅走了他心中的雜音。就這麽一下,他就體會到了心地的清淨祥和。接下來的兩下,他準備為大明和百姓祈福。


    他再次舉起木杵撞向大鍾,忽然頭頂上傳來“吱吱嘎嘎”的響聲。懸掛大鍾的木梁往一邊傾斜,大鍾也隨之傾斜。


    “不好!懸梁要斷了!”李善長疾唿,侍衛上前一步護住朱元璋。


    朱元璋撒手放開木杵,往後退了幾步,退到簷頂之外,即使整個屋頂塌下來也壓不著他。慌亂未去,沮喪接踵而來,這又是一次考驗嗎?


    “阿彌陀佛!施主莫怪神物。”寶通泰然自若,雲淡風輕,就好像剛才的事故隻是一片落葉飄到眼前而已,“蒲牢頑皮,好生亂,驚擾施主,罪過,罪過!”


    蒲牢?朱元璋瞅了一眼鍾頂上的鍾鈕。木梁正是在此處被折斷,蒲牢呲牙咧嘴,似乎在和他做著鬼臉。


    “法師多慮,此梁還需修繕,日後再來撞鍾。”


    “施主海量,本寺定會盡快將此梁修好。”


    離開了軒轅寺,朱元璋一路無語。


    李善長和兩個侍衛緊跟在後麵,也不敢說一句話。


    李善長原本為了避免掉腦袋,建議朱元璋來到軒轅寺聽取佛祖的暗示。


    他以為自己甩掉了一個大麻煩,不料,這期間生出諸多事端,想著朱元璋或許對軒轅寺之行咬牙切齒,他戰戰兢兢,忐忑不安,好幾次差點被路上的石塊絆倒。


    兩個侍衛更加惶恐不安,在木梁傾斜之時,他們用自己的身體護住皇上的願望沒能實現,那本可以讓他們加官進爵或者作為一名忠臣名揚千古,然而此刻他們或許將麵臨殺身之禍。


    在一家麵館的門前,朱元璋突然停住腳步,迴頭瞪著李善長,眼中的目光誰都無法看穿。


    李善長滿懷心事低頭前行,不知朱元璋停下腳步,幾乎正麵撞上。幸虧兩個侍衛眼疾手快,一人一邊,扯著他的胳膊往後拉。


    “皇上恕,恕罪!”李善長語無倫次,臉色煞白。


    “噓!小聲點,”朱元璋並未把剛才的衝撞放在心上,“朕問你,蒲牢可是龍之子?”


    李善長機械地轉動眼珠,仿佛他的博學裝在數不勝數又井然有序的抽屜中,他正在提取答案。


    “是,皇上。”他十分篤定,對自己的學問信心十足。


    “第幾子?”朱元璋惴惴不安,生怕聽到他最始料不及的答案。


    “第四子。”李善長不敢怠慢,口齒尤為清晰。


    朱元璋如釋重負,隨即又眉頭緊蹙,麵色鐵青,不再言語。


    李善長注視著朱元璋的背影,發現他越來越猜不透朱元璋的心思,接而想到自己小心謹慎了一輩子卻差點撞到皇上身上,他的心和他的身體又陷入深深自責之中,最後他還想到如果他可以躲進一台八抬大轎喘口氣,那就死而無憾了。


    當天夜裏,朱元璋頒下聖旨:“二皇子就藩西安,三皇子就藩太原,四皇子暫不就藩。”


    朱元璋剛離開軒轅寺,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搖搖晃晃闖了進來。他像迴到家中一樣自在,他認識這裏的每一個僧人,並且和他們交情匪淺。


    門頭是第一個受害者,少年貼心地給了他一個用豬油煎的蔬菜餅。


    在門頭的驚叫聲,他踢翻了司水剛剛備好的一桶水,經過團頭衝幹淨的淨桶時,又往裏麵扔了兩坨泥巴。


    這一切隻是開始。


    殿主照管的油燈香燭從未逃脫過他的迫害,水頭、茶頭、火頭、磨頭全都和他打過了不同尋常的照麵,就連位高權重的都監也沒能逃過他的“魔掌”,一隻剛剛孵出的小雞被擱置在都監床下。


    然而,這些經年累月被他捉弄的僧人並未對他恨之入骨,因為在他離開寺院之前,他一定會做好安撫工作,直到他們展開笑顏。


    他也答應過他們,等他到了十八歲,他就不會再以此取樂。


    少年跑到法堂門口,探頭往裏瞧了瞧,空無一人。他露出得意的神情,自言自語:“我就知道法師已經囉嗦完了,每次我都來得正是時候。”


    “石頭,你在看什麽呢?寶通法師的講經已經結束了。”一個僧人站在他的背後陰陽怪氣。


    石頭轉過身來,見是團頭,趕忙堆疊笑臉:“你,你怎麽在這?你的淨桶刷幹淨了嗎?”


    “刷幹淨了呀,就是不知哪來的小狗又往裏麵拉了兩坨屎。來,我讓他怎麽拉的就怎麽吃迴去!”團頭從背後伸出兩隻手就往石頭臉上抹。


    “走開!”石頭眯起眼睛,皺起鼻子,就好像那狗屎的臭味熏得他立即就要嘔吐出來,“好哥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明天一大早我就來幫你刷淨桶!”


    “好,你說的,不打誑語!”


    “不打誑語!”石頭睜開眼睛,發現團頭手上什麽也沒有,比他的手還幹淨,“你打誑語,出家人怎能打誑語?”


    “對你這怎能算是誑語,隻是玩笑而已。”


    “哼,明早我可不來幫你刷桶!”


    “那我和法師報告……”


    “好好好,刷桶隻是小事一樁!”


    “哈哈哈!你來聽經嗎?來遲了。”


    “我若是聽了經,以後怎能再與你玩笑?我就是等寶通法師講經完了才來,嘿嘿!”


    “法師在鍾樓,剛才我看見他帶著四個客人過去了。”


    “他帶著客人?那一定是貴客吧,我去看看!”


    鍾樓旁不見法師的身影,幾個和尚正在滾動一根直徑約摸一尺,長四五丈的木頭。


    “嘿,你們這是幹嘛呢?”他拍了拍一個和尚的肩膀問道。


    “銅鍾的吊梁斷了,我們正要換一根。”


    “這麽粗的梁也會斷?是遭雷劈了吧!可是最近沒有雷雨啊!”石頭看了看屋頂下被折斷的吊梁,又看了看無精打采地趴在一旁的銅鍾。它們失去了往日氣吞河山的魄力,各自黯然神傷。


    “唉,可惜了!這吊梁陪了銅鍾這麽長時間都有感情了吧?”石頭的臉上露出惆悵,不完全是腳揉造作。


    “石頭,我們軒轅寺哪得罪你了,你這樣詛咒我們寺院?”一個敲鍾的僧人停了下來,抬起汗淋淋的腦袋,斜睨著石頭。


    “鍾頭,軒轅寺就像我的家一樣,你不知道嗎?我怎麽會詛咒自己的家呢?”


    “那你說什麽我們遭雷劈!”鍾頭嘴裏幾乎噴出一團火。


    “你說這麽粗的梁,它能自己斷嗎?要麽就是遭雷劈了,要麽就是有人故意弄斷的。”石頭理直氣壯。


    “物件用久了總是會壞的嘛,隻要沒傷到人就好。剛才有一位施主在瞧鍾,幸好鍾沒有當場落下來,把他們給砸了。”


    “我說我幫你們,你們怎麽不識好呀?”


    “是啊,遭雷劈這種好,我們還真識不來!”鍾頭彎下腰繼續推木頭,不打算再理會石頭。


    “想蹲大獄?”石頭一腳踏在木頭上。


    “別搗蛋,把腳拿開!識不了你的好就得蹲大獄?”鍾頭揮起一個拳頭,但綿軟無力,毫無進攻的意圖。


    “那是!你聽我給你分析分析。你說這物件用久了會壞,可是這木梁總不可能是一天兩天就能斷的吧?在今天之前,它一定已經產生了裂縫,而且裂縫一天比一天大,今天它才會被折斷。可是你們這些人一個個就知道偷懶,平時也不檢修,這要出了人命,你們和尚都做不成了,全得進大獄了!”


    “冤枉啊!”鍾頭大驚失色,“石頭,我們平時都會檢查。每日我都撞鍾前不但會查看木梁、銅鍾,我連這房簷都得查看呢!銅鍾發出的聲音震耳欲聾,有時會震碎青瓦,我一旦發現了就會立即替換上新的瓦片,哪裏敢偷半點懶?”


    他急得麵紅耳赤,臉上的汗水從水滴狀變成了水柱狀。


    “你昨天檢查了嗎?”石頭試圖發現蛛絲馬跡。


    “檢查了,木梁沒有裂紋,我向佛祖保證。”鍾頭雙手合十。


    “那麽一根沒有裂紋的木梁,曾經吊掛大鍾五年之久的木梁,幾個時辰之後,好好的就斷了?”


    “說的也是啊,”為了撇清自己的關係,鍾頭忽然覺得石頭的話相當有道理,“你看這麽粗的梁,說斷就斷匪夷所思啊!”


    “住嘴!你胡說什麽!”一個威嚴的聲音從他們背後傳來,“幹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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