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是有著“國之天樞”美名的城市。它既可以追溯到隋唐的文化底蘊,又有消費水平居全亞洲第一的現代文明風尚,兩者融為統一。這裏風景錦繡,四季分明。


    文化、娛樂、餐飲也是這座城市在網絡上的幾個關鍵詞,前者奠定了墨苓的根基,後兩者建立了墨苓在全國三十一個省城中的經濟主導地位。但不為人知的卻是,隨之而來的大量信息和金錢充斥著這座古舊而新潮的城市,自由、關愛、正義和壟斷、歧視、犯罪並存。人們常年鶯歌燕舞不絕於耳,全城燈火徹夜,我和哥哥就是在這樣的地方慢慢的長大。


    新華——是全城最優秀的五所中學之一,是我和他自小的夢想。


    新華與一中、耀華、實驗、南開並稱為“城五所”,這幾所中學對全城的教育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甚至在生源上有著長期的壟斷。不少家長為了子女的前途,便向這些“名牌”學校裏拋去大把的金銀。比如說我,方予凡,這個總是讓人牽掛卻又惹人厭煩的孩子······


    相比我對書本的遲鈍,哥哥方予輝則是以全城第一名的成績考進新華中學高中,也自然成了這所學校的“寵愛”。為了照顧到我倆是孿生兄弟,就把我們分配到了同一個班裏――高一九班,他順理成章的做了一班之長。


    這座古舊而綺麗的校園,留駐了我太多的思緒。對與錯的直接,善與惡的真實,自由簡單,甜美愜意。那裏灌注著大家對成長的感動,而且也在悄悄地改變著我們原本擁有的一切。


    開學的第一天,操場上陣陣九月裏獨有的清細秋風,夾著絲縷丁香花的味道,仿佛讓人在興奮中迷失自己的位置。枝頭的閑雀,三五一群,打量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操場上,校長一番激昂冗長的講話之後,我挽留了那天上午最後一丁點兒的耐心,隨著班主任走進了正前方的教學樓。


    在通往教室的路上,予輝和我的視覺神經被一次次收緊。沿途,獨樹一幟的結構與裝飾吸引了我們的興趣。密如蛛織的岔口也能分布得明朗通透,大理石、清石膏、落地窗的組合更加襯托出它的幽靜與**。看的出這是座很老的建築,翻新過的地方,不易看出破綻。大廳十分寬敞,讓人腦海中幻似浮現聖歌的基調。說實話,要是換上五彩的鑲花玻璃,實在像足了教堂。看得出許多同學對這裏產生了濃厚興趣,不時地用手觸摸滑過那惟妙惟肖的木製雕花牆圍。有句話:觀賞者本身也是風景。沒錯,從站隊的時候,耳邊就蔓延過一些談論我們的聲音。


    “你看,是一對吧?”


    “真有趣兒,是雙胞胎……”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縈繞在悠閑的四壁。而我,很喜歡這種成為焦點的感覺。


    途放了百十步的驚豔和感歎,我們來到了教學樓的三樓,邁進了左手第二間教室。班主任開始給我們安排座位,可喃喃的聲響還在繼續,大家都開心地聊著自己認為最值得分享的話題。隻是有兩個人,沒有好奇,沒有聲響,甚至麵無表情。


    我和予輝分別坐在教室的兩個角落,有個男生和我都坐在臨窗的一排,他比我提前一個位子。我裝做站起來挪桌子,故意碰到前麵的椅子,好讓他轉過身來,便可以打量他。藍色的豎條紋衫首先映入眼簾;藏風的麻布長褲挽過雙膝,露出黝黑粗壯的小腿;腳上蹬著雜布接拚的球鞋;烏黑的短發,給人一種樸實穩重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發育的早,高挺的鼻梁下已經長出了稀疏的小胡子。那雙眼睛大而明亮、沉澱有力。其實不過兩三秒的時間,但我意識到出於禮貌是應該道一聲對不起。


    講台前,老師還在安排最前麵的幾位同學就座。我停頓了一會兒,把視線拋向那邊的角落,一個端莊的女生。同學們的嬉鬧沒能掩蓋她的安靜,並且顯得更加鮮明。烏黑輕盈的長發,均勻地灑落在胸前;橢圓形的臉上點綴著精致的五官,流光秋木係在相思之間;桃色的口中懷有春色無限。還有那雙含蓄的雙眼,並非是多大的眼睛,卻藏下千萬心緒,充滿故事。最讓我無法忘記的是係在頸上的一條清白色短巾,並不是覺得新奇,而是那樣的青色帶有種晃若隔世的感傷。


    “喂,同學”,我被旁邊桌的同學拍了一下桌子,這才定過神來。


    “你好”,我倉促迴話。


    “我叫蘇美,曉得我的人都喜歡叫我蘇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蘇小姐”?這樣的開場白讓我在一瞬間忘記了應該怎樣與人交流,慌了手腳。她用大大的眼睛眨眨的望著我,像是在和我打趣。兩個陌生人之間如果很難找到一個情感距離的中點,想保持不尷尬幾乎就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不能再和她對視,忍不住想用眼睛搜尋到予輝的位置。班主任把我安排到了教室的尾巴,想必是為了讓大家把我們倆分別清楚。一時間,同學們都鬧的歡,予輝的身影也無從可尋。我的視力掙紮了一會兒,慢慢地定下神來,才和這個開朗的女生正式問好。


    “我叫方予凡,你好”。


    “哦,這是你的名字啊?我還以為你把它給忘了。”她衝我詭異的一笑。


    “什麽?把誰忘了?”


    “你怎麽傻唿唿的,哈哈!”


    她的笑聲不是很大,卻很有穿透力,那樣有磁力的聲音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於是我打量了眼前這位女生,看上去很小的樣子,不像是上高中一年級的學生。洞庭秋水似的雙眼間生出端正的鼻梁,似冬藏的如意;琥玻小口擺在攸間;一副長圓臉,紅潤香永;尖尖的下巴,刺人胸窩;劉海整齊地擺在額頭,梳著兩隻齊肩的小辮,十分乖巧。


    我和她接著剛才“傻”的話題聊了兩句才又發現,原來在她那雙眼睛的下方有著一些暗黃色的小點,以後才知道這叫雀斑。當時覺得是什麽傳染病,便對於和她是臨桌感到有點不自在。


    “握個手,好朋友!”她伸出手,手指又細又長。


    “不用握也是好朋友!”我再沒有確認之前是不願意碰她的,接著說:“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不是嗎?”她好像被我這句話弄得很激動,一隻沒有握上的手直接拉住了我的胳膊,又上前一步用另一隻手遮住我的耳朵,湊了過來,輕聲的說:“我早知道你是個實在的人,不像你那哥哥,凡人不理,看上去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不可一世?有嗎?我選擇微笑,沒有為予輝辯駁,因為予輝和我說過:永遠不要因為別人的不了解而解釋。這時候,班裏的同學都有了自己的位置,教室裏漸漸地安靜下來。我們眼前的這位班主任是教語文的,從她簡短的自我介紹中,顯露著一股儒道的幽香。她雖然架著眼鏡,卻無法遮擋住那炯炯的眼神,好像能讀透我們每一個人的心。


    她姓秋,秋天的秋。她還給我們讀了一首詩,說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首唐詩,記得很清楚,是張九齡的《感遇十二首》中的一首詠物。她讀這首詩的時候,為我們帶來的感覺是奇妙的,既有唐詩中高山流水的氣魄,又有宋詞裏溪水潺潺的格韻,還似乎含著一股兒歌的氣味。她說,這就是她,一個幹勁十足、快樂幽默的女性,要帶領我們在以後的生活學習上取得更大、更遠的進步。


    那日的晚飯桌上,我敲打著碗筷,同父母講述著學校一天的故事,直到大家都聽的厭煩了,我才一個人灰溜溜的上樓去。留下予輝與父母談笑風生,他們感覺很滿足。


    第二天的生物課上,一個矮矮胖胖的男老師講著他自以為生動有趣的故事——三葉蟲的禦敵伎倆。


    “科學家們發現有些種類在背甲上具有小瘤或小結節,這些小瘤和小結節與背甲上的頰刺、肋刺、尾刺一起,構成了複雜的防護‘盔甲’……”他一邊用自己的身體表演著,一邊通過那張厚實的雙唇向大家講述著那些奧陶紀的主人們。


    但我實在無聊於他的說詞,在當時的我看來,那完全是與現代化建設無關的事情。於是,便和蘇美偷偷玩起打坦克的遊戲,我們雖然玩得歡,但也不敢打破教室裏應有的肅靜。可就在我們大家都沉醉於各自以為樂趣事物中的時候,一陣陣的唿魯聲不由得讓全班同學十分震驚。最要命的算是予輝了,想必那時的他正漫步在兩億年前寒武紀時的森林最深處,突然聽到這樣不可思議的動靜,下意識連手中的鋼筆也掉到了書桌上。而老師那吃驚的表情,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了壓力。我和蘇美本來是想笑的,但也止步於這樣的氣氛。


    萬籟俱寂,但隻有唿聲依舊。我終於忍不住了,笑了出來。人們都說,笑聲是可以傳遞的。這次也不例外,緊接著便是一片哄堂。同時,大家也不住地東一眼、西一眼的朝周圍搜尋,想找出究竟是誰可以這樣肆無忌憚的發出那令人捧腹的聲音。


    我抻著脖子朝向予輝的座位,這時予輝也向我投來目光,見我看他便心領神會朝前麵看了一眼,又向我眨了眨眼睛,意思是“是她,就是她”!


    我朝那個方向望去,是有一個人扒在桌子上睡著了,可那分明是個女生耶。這樣瘦小的身材能發出這麽大的動靜啊?我盯著夢境神遊的她,心裏打鼓:看來這女孩子也能打酣,可不能輕敵呦。最主要的是想不到她的個性宣言竟然會選擇在開學第二天的課堂上,真是厲害。


    接著,老師讓身後的同學把她叫醒,大家看著她揉眼睛時的表情很是無辜,就像冷不丁兒讓人戳了一下腰眼,噔地一下,全班又沸騰了。不過我們都還算得上自覺,沒等老師扳臉,就逐漸安靜了下來,讓肅靜、**又一次盤旋在教室的半空中。


    “哎,她是誰啊?”我禁不住向蘇小姐討教。


    “我哪知道啊!哎?你還玩不玩了?”她往那個女孩的位置掃了一眼,迴過頭來對我說:“好像叫什麽貞貞。不知道,你問張釋吧,就是坐咱們這最後一排的那個肚子最大的男生,他什麽都知道。”


    張釋?那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我奇怪為什麽蘇美會說他什麽都知道,而且從她的語氣中感覺這個人物是一個萬事通哩!後來我便給他傳了條子,果然知道了那個女孩叫姓蕭,叫蕭貞貞。隻是我再往下問,他卻不願意迴答了。這樣的詢問確實有些唐突,但由於那個叫張釋的人對我側臉無奈的一笑,讓我頗有些疑惑。


    “這裏的人真奇怪,好象什麽事情都要用‘猜’的。”在衛生間裏,我和予輝聊著這些瑣事。


    “嗬嗬,因為大家都長大了,而且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特別的校園……”予輝說。


    特別?的確,這個學校似乎有著某種特別的親合力。開學沒多久,大家都已經打成一片。都是般般大的孩子,說話辦事都很投脾氣,卻也都是小孩子脾氣。隻是我最感興趣的那兩個人,形隻影單,不苟言笑。我就想先去試探一個,依了蘇美的意思,先對小胡子下手。一節化學課後,我假裝去找那個小胡子借筆。


    “同學,你有鋼筆嗎,黑色的?”我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他連頭都沒迴,搖了搖頭,低沉的聲音從嘴巴裏吐了出來,“對不起,我隻有這一支,”他攥緊了手中的一支很短的鉛筆舉給我看。忽然,我被他誠懇和我的不禮貌的行為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連忙說。


    “我叫李天昊,不叫小胡子”,他這才迴過頭主動自我介紹。


    我已經迴身準備向蘇小姐報告我的成果,卻被這突如其來的似調侃非調侃,似玩笑非玩笑的話弄得十分狼狽。在這班裏消息跑的這麽快呀,我把身子慢慢地扭了迴來,伸了一下舌頭,見他好象不是太在意了,我心裏這才算踏實。


    放學的時候,迴家同一個方向的幾個同學湊到一起,我和哥哥予輝與他們邊走邊閑聊著,這些人裏就有那個無所不知的大肚子張釋。他,原來還是班裏的宣傳委員呢。我心理暗想這樣的職位確實很適合他,他不僅什麽都知道,而且什麽都說,到處宣傳。於是我忽地提起了班裏的小胡子,這才從大肚子嘴裏得知小胡子的家在城郊結合部,家裏原來有片果園,條件還算不錯。可是由於父親早早去世了,母親為了專心撫養他,便把果園交給他的小舅經營。但人心叵測,沒過幾年那個整天笑哈哈的小舅給他們來了一個卷包燴,賣了果園得了錢,卻沒有了蹤影。母子倆日子過的相當艱苦,後來為了送他進城讀書,把唯一的祖房抵了鄉親。在城裏不比鄉下,衣食住行什麽都貴的要命,一支鋼筆對他家來說是已經算得上奢侈品了。聽說李天昊這個人不太愛與人交流,有些不合群,自然也沒有什麽朋友,在直覺上認為他應該是個自尊心較強的人。趕上今年城裏搞助學,他的學習和處境都算是地方的典型,有關部門鑒於他品學兼優就撥給了新華,學校也把他的學費免了。


    現在迴憶起來,當時他手中握著的那隻鉛筆頭,加上曆曆在目的對白,讓我心裏很過意不去。


    迴到家中,晚飯過後,予輝早早就做完了功課,在他的房間裏整理東西。我倆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父母就給我們各分一個獨立房間了,仗著家裏比較寬敞,他鎮守原地,我就搬到了隔壁書房。拉開我的房門,對麵就是一扇正方大窗,對我來說它可以讓屋子裏所有的漂亮的裝飾黯然失色。尤其是在晴空的夜晚,時而把自己藏在黑暗之中體會失落,時而接受月色的輕吻冥想萬千。


    今天的夜來的稍遲,我趴在窗前,對麵的樓宇沒有幾處燈光,這樣一個靜靜的夜晚,看著窮盡的天空,忽然意識到我即將在這個“特別的校園”裏度過三年的時光,從心底湧出一陣的衝動,遐想著種種,我打開了窗子。秋老師上課時的風度翩翩,張釋的大肚子,李天昊的小胡子,端莊安靜的女生,無拘無束的蘇小姐,還有予輝被蕭貞貞課上的唿嚕聲驚著的表情,此刻我不覺偷聲笑了出來。這時,在千萬裏的遠方,一簇火光在空中閃過,羨煞了所有的星光,極幹脆的穿越了我的雙眸。它拖著短小的尾巴,像是一條清白色的短巾……


    予輝的心想必可以融化所有的誤解與隔閡,並具有著對周圍事物敏銳的洞察力。轉天上午自習課,他輕聲走到李天昊的桌前,放下一個鼓鼓的袋子,“昨天在家裏收拾東西,專門挑出了些你能用的上的。還有這支鋼筆,一同拿去用吧,算是我和予凡的一點心意。”


    李天昊久久沉默,嘴唇顫了幾下。予輝拍了下他的肩膀,打趣的問道:“不用這麽嚴肅吧?”。


    隻見李天昊拿起鋼筆,瞧著桌上擺放的東西,沒有出聲,也沒有抬頭。忽然傳來一陣急匆的蜂鳴,響透了樓宇上下,像是要把還沒有結束的一切結束。就在鈴聲進入高音,就在予輝剛把身子轉過去,還沒有邁出半步的時候,一聲“謝謝”經過了他的耳邊,來的那麽輕盈,那麽適宜,除了他倆,沒人聽見。


    與此同時,我對那個鈴聲並沒有理會,依舊在紙上畫著她那端莊的樣子,頭發、眼睛、嘴唇……一幅好景即要豁然呈現,但當我把那條頸巾添上,便覺得是失去了原初味道。眼看就開學快一個月了,她除了應付周圍的同學和老師課上的提問,還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從秋老師望著她的神情,我好象可以感覺到一種疼痛,並且我相信秋老師一定知道些什麽,甚至覺得她倆有著特殊的關係。


    雖然我知道我這已經是第n次沒有按時完成作業了,哥哥也正式被老師卸去了做我私人槍手的職務,但仍不能停止我的步伐。


    我仍然願意在這樣的迷惘中尋找到那支可以刺穿阿耳戈斯眼睛的神箭。


    與她一次次精神的交流中,我感到了一種傲人的信念在逐漸衰竭,那種無奈與傷感的釋放,在我的內心世界得以生長,轉化成接近她的力量,從而達到守衡。


    一天放學後,我故意瞞了予輝,說是有東西要買,不能同他一道迴家。一麵在她常經過的路口等待,想裝做一次巧遇的樣子。隻候了一會兒的工夫,她果然推著自行車朝這邊走來。我壯了壯膽子,推算好時機,迎了上去。


    “同學……”


    “你在等我嗎?”


    “啊?……”我著實有點蒙圈,但還是很快應了她,“是啊,我,我和哥哥打賭,看誰能先和你做成朋友。看樣子,我要占得先機了。嘿嘿,贏他不容易啊……”。


    她一邊的嘴角輕輕翹起,同時抬頭望了望已經暗下的天色。


    “打賭?”她的語氣極盡敷衍。


    “你叫程瑩?從作業冊上見到的,是吧?”我當時覺得這句話來得有些不搭調,但她的迴答又一次讓我吃驚不小:“見到的就是真的吧。”她擺弄一下車把,“不用拿我打賭,不覺得慚愧嗎?”


    我並沒有完全理解這兩句話的意思,尤其是前一句。除了深奧,更多的是因為這樣的詞句從未在我腦海中上演過。她再一次調轉了車把,騎上了車。我還期待著她能給我一句相對明朗的詞句,可在她的口中,甚至連聽到聲再見都是被看做是奢侈的,隻留下了又一次無奈的笑容,漸漸地被消化在遠處的燈火閃耀……


    今晚我又扶在窗前,琢磨著她說過的那句“見到的就是真的吧。”說這話的主人有過怎樣鮮為人知的往事,一個不過十六歲的少女,她的經曆又有什麽特別,加上那張臉,那雙眼睛,使人不得不為她擔心。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情是你越想知道就越糊塗,在淡忘稍許後,卻有意外的收獲。而這種被限製在賜予的收獲,就無法選擇它到來的方式。


    一日下午,利用最後兩節課的時間,學校組織全體學生進行衛生環境大掃除。


    我覺得予輝真不會當頭兒,班長這職務在班裏大小也算個官兒吧,可當官哪有這樣受累的嗎?一個人包了半個教室擦玻璃窗的活,我在一旁又氣又疼。礙著麵子,也不能發牢騷,隻好抄起拖把,拎了水桶轉頭出了教室。


    我從老遠就看見打水的地方排了好長的隊伍,便又調頭下樓,直奔操場北麵的體育館去了,心裏盤算著那兒應該可以找到接水的地方。本來就是一肚子氣,走起路來也是晃啊晃的,一路上就那樣與來往的人撞來撞去,隻要不是遇見比自己身板高大的,便沒有躲閃的意思。


    待我踩到了操場,擁抱過陽光,心情隨之晴朗起來。日頭曬長了我的影子,在校園生活的每一個生命都仿佛如童話般閃動鏐光,碧金的樹葉與皫耀的大地構圖成一幅如詩景色。我一邊朝著前麵走,一邊抬頭看著樓上扒在外麵擦窗子的同學們,紛紛墜下的水花裏應該和著汗水吧。嗬,還真是賣力氣咧!


    “哎呦,”我和一個看上去瘋瘋顛顛的人狠狠地撞到了一起,他摔了個屁股墩兒。本來就一肚子氣的我,也沒顧得上仔細打量,便衝他喊道:“趕火車啊!”。


    “我還沒說你呢!走路不往前看,神經啦你!”這個人撣了撣身上的土,爬了起來,隻是懷中原先那一大摞報紙飄撒了一地。


    “看來你是不道歉了?”我已經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


    “我幹嘛要道歉?明明是你走道兒不看路!怎地?想打架啊!”


    見他如此的挑釁,我是要好好把他端詳端詳。劍眉橫掃,圓目褐瞳,那眉心的一點紅痣生得更是鮮豔。攸關古道連起直梁峭翼、馬良薄唇,恰似戟上月心,俊朗得毫不馬虎。個子和我差不多,一身素裝打扮。這樣的容貌令我心生幾分敬意,隻是心底的火氣並沒有因此而褪卻,不過我還是嚐試著再給他一次求饒機會。


    我走過去,離他很近,之後,盯著他那方寬的下巴,說:“小子,你必須要向我道歉!”


    他沒有說半個字,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我用力把他推開。我與他在動手前的最後一次對視,滿腔的怒火都要通過眼神向他發泄出來。幾乎是同時,我倆衝到了一起,從體育組一直打到學校正門的噴泉。我也分不清哪兒是哪兒,總之拳拳中的。不過他也真是個難纏的角色,好像也是被我打急了,右手死死拉住我的衣服,左手胡亂的揮舞,兩條腿還連踢帶踹。沒過幾個迴合,整個人就像發了瘋。自小就聽老人們講過:橫的怕擰的,擰的怕不要命的。我見他這架勢,分明是一副拚命的樣子,頓時,火氣就消減了大半。這時候,拳打腳踢,已經成為一種慣性,一種時間的附屬品。我有些清醒了,開始注意到周圍觀戰的人們,感覺衣領都快讓他扯掉了,很想終止這讓我早以失去興趣的衝突。


    我一麵扯住他的肩頭,和他保持著距離,一麵抵擋他如雨點的攻勢。隻是不再出拳,不再有侵略性的動作。我知道他也沒多大勁兒了,這一點顯然從他的步伐上就能看得出來。我借著這個機會,踢出右腿,直捌向他的腰胯,再用力一推,把他放倒在地。他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兩眼直愣愣地瞅著我。我覺得應該去拉他一把,緩和一下,這樣想著,便走近了他。不過我錯了,剛還在地上發呆的他突然雙手一撐,猛地發了力,擎空的雙腳重重地蹬在我的小腹。我哪裏來得及招架,腳下一軟,原地蜷縮了起來。


    我和他都倒在地上,也許他此時和我一樣也是麵對這一大群的陌生麵孔不知所措了吧。我真是怕剛剛入學就捅了什麽婁子,便拾好了水桶和拖把,想就這樣消失在人群之中。但哪有那麽便宜的事兒,這樣規模的圍觀怎能不引起校方領導的注意,我這眼看就要展翅翱翔見晴天了,一隻好沉的大手拍到了我的背上。


    “啊,張主任。”真是運氣差到家了,怎麽會碰上了最不該碰到的人。聽別人說過,有個招生辦主任是整個學校裏最惹不得的人,所以我早就對他遠觀生畏,希望不會和他打上不該打的交道。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條件反射,總之這次我見到了他,便不由自主的先給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彎度幾乎讓我的臉差點兒就和大腿碰到了一起。


    “你們都看什麽,快迴各自的班裏去!”張主任這一句話剛落地,圍觀的幾十號人便在一瞬間蒸發了個幹淨。


    “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麽名字?”他緊皺眉頭看著我說,並且從語氣中就可以聽出,顯然對我剛才那禮貌的動作絲毫不感興趣。


    “我們是鬧著玩呢,是吧,那個誰……哈?”根本就不知道打架的對手叫什麽,戲都演不順暢。但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兒,我居然還笑的出來。


    “別和我嬉皮笑臉的,問你是哪個班的?”他很嚴肅,像個蠟人。


    “方予凡,高一九班的。”


    “你呢?”他把目光丟向蹲坐在地上的那個男生。


    “主任,是他撞的我,我……”他又一次從地上站了起來,又一次撣了撣身上的土。


    “問你是哪個班的?”興許是對我的齗齗之態已經不滿,加上他又來嘮叨,張主任指著我倆,“你們都跟我到辦公室去!”


    隨著那一聲嚴厲的命令,我們繳械投降,跟著張主任來到了綜合樓的二樓,還沒進辦公室就聽到走廊後麵有一個清脆的聲音:“我可以證明啊,他們是瞎鬧著玩的。”


    我非常納悶,怎麽會有人跟在我們後麵,我不敢相信會有人站出來為我們做這樣漏洞百出的辯護,更加不敢相信會是出現在人見人畏的張主任麵前。


    我迴頭看去,他的個頭兒、身材比我和予輝略高,膚色雪白,很帥氣。稍顯礙事的長發可以捋過蝴蝶耳邊;一雙朱雀尾眉抹在眼眶,下麵生出的深邃細長的雙眼中似有流水瀠洄;尖挺的鼻子時而可以發出“怞怞”之聲;唇兒色如杏紅形若琢磨;舉首投足幹淨利落,透著一股風流樣。


    “哦?”張主任把頭慢慢地轉過去,毫無表情的看著這個人。我感覺他們像是很熟的樣子。


    那個人微笑著衝張主任揚了楊手,又點了一下頭,但效果顯然要比我們的道歉強上百倍。他接著說:“主任,這裏應該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我也應該付一些責任的,讓我和他們說說吧。”


    “那好,就這樣吧。”張主任撚了撚沾在手中的鋼筆水漬,又把那隻沉甸甸的手拍在了我的背上,說:“迴去讓班主任給我寫個條子,快迴去做衛生吧。”就這麽簡單嗎?我有點不敢相信。


    待他走後,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而麵對眼前的這個人,應該好好感謝一番。


    “啊,你好!我們倆能得救多虧你了。我叫方予凡,他叫……什麽來著,你,說你了!”我衝對手說。


    “我叫戴俊臣,是高一六班的,你應該是學長吧?”


    那個人似笑非笑,單手一撐,坐在了身後的窗台上:“我是高二的霍子謙。”


    霍子謙?這樣一個可以左右張主任決定的人物,好象從來沒聽張釋提過。


    “我說沒見過你呢,是高一新來的小老弟。”他那雙眼直鉤鉤地望著我。


    “哦?是啊,我是剛來的,有什麽事情還得靠學長你多關照啊!”


    “關照?這沒問題,不過我想知道你和一個叫方予輝的是兄弟嗎?”


    他竟然問到了予輝,想必這一次的聲援也是早有準備。心裏想,既然幫了我這樣一個大忙,和他說慌也沒有必要。


    “他是我哥哥,我們是孿生。其實就是比我早生了兩分鍾來著,嗬嗬……”


    “嗯。我早就知道你哥哥,以後你和你哥就跟著我吧,我罩著你們,有人欺負你們就提我的名字。”


    “跟”?這是什麽話?黑話嗎?要我們加入他的什麽幫什麽會的,我才不幹呢,我隻想一個人自由自在的逍遙這三年。況且,且不說我做不了予輝的主,更不要說讓他在幫會裏胡混是不可能的。這時,站在一旁的戴俊臣覺得有些被冷落了,眼神裏流露出了不知所措。


    “那,沒什麽事兒,我就先走了。”他的這句話說的模棱兩可,這“走”是必需的,還是有的商量?是講給誰聽的?都沒有太明確,隻是撂下這一句,就邁開了步子,往樓下跑去。


    霍子謙沒有說話,迴頭透過窗子向樓下張望。操場上依然熱鬧,還有幾張報紙在角落裏糾纏。看著戴俊臣跑下樓了,他又把頭扭了過來,身子一躥,腳著了地。而因為戴俊臣的離開,我就不想再把加入什麽幫會的話題拾起來,抿了一下嘴唇,是要為我接下來的離開做準備動作。


    “那個……學長我先走了,如果趕在班主任迴來之前能把地擦完,應該可以早迴家。”


    “你沒把我說的放進耳朵裏嗎?他變了臉色,就像童話裏披著鬥蓬的惡魔。一刹那,我眼前的大白天仿佛就變成了黑夜。周圍還布滿了隻長在冥界的食人花,口中吐著怨氣,那白花花的骨頭浮在空中,做弄著各種姿態。而我,手無寸鐵的我,隻能傻傻地靜候他的審判。


    “喂!”一個聲音叫醒了我,“你沒聽見我的話嗎?”


    “啊?”我好慶幸還可以醒來,除了一身的冷汗,一切都恢複了正常。


    “你可要好好考慮”,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我看你是個有骨氣的才欣賞你,可別不知抬舉,我等你的消息”。說完,拋下一個劣質的微笑,走了。


    我這才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兩手一撐,也坐上了窗台。這可真是件蹊蹺事兒,和予輝說了他準不信。想想啊,這樣有名的優質學校裏麵竟然還有惡勢力,真是什麽……什麽不可貌相啊。這個霍子謙好像還是來頭不小呢,張主任都得給他麵子,怪了。這個新華還真是“特別”,霍子謙淩然一副俠客模樣,要論起蠻力來,會不會把張釋也給比下去?我心裏琢磨著,一邊用手揉著仍感酸楚的肚子,一邊下樓走出了綜合樓。忽然,感覺被人注意了,我一抬頭,原來是程瑩和蘇美。她倆好象是路過,表情都是冷淡非常。


    “啊,嗨!”我扽了扽衣角和袖口佯裝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程瑩的臉色很不好看,就像一張剛漂過的白紙。蘇美攙扶著她一同望著我,不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倒好是聆聽。這樣的凝視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剛好從身後有人出來,碰了我一下,我趕緊側了側身子給人家讓道,也是有意避開她們的目光,好好想想接下來的話題該是什麽。但我再想說什麽,她們倆已然隨風遁去。


    迴到了班裏,大家都還在忙活著,秋老師早早地站在門口等我,想必是已經知道我打架的事情。不如一五一十的招了,結果不出所料,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正確的判斷使我得了救,寫完了保證,拿到了條子,並沒有收獲更嚴厲的訓誡。


    “程瑩說她不舒服,蘇美先送她迴家了。”秋老師對我恩賜的說,“她們兩人的工作你就幫著做吧,也不能對你一點懲罰都沒有。”


    “哦,是!”我嘴上答應得痛快,心裏卻覺得好慘。


    抹布在桌椅上胡亂的塗抹,心裏卻想著剛才的事情,尤其是程瑩到底得了什麽病呢?


    迴到家和予輝念叨,他隻是說不要再和那個叫霍子謙的接觸了。關於程瑩,他說我是想得太多了。但自從那一次,班裏就不再有程瑩的影子,秋老師說她是請了病假,張釋卻說是另有隱情。


    那一年的期末,應該是十月的下旬,記憶中是個秋黃滿地的日子。傍晚,李頤菲來我家做功課,她是我們家的常客,小名叫菲菲,因為有點兒胖,所以我一向把這兩個字喊成二聲。她的父親和我爺爺是一個單位的同事,聽說予輝學習、人品、長相,樣樣優秀,就想讓他家的“公主”多和我家走動。看上去她對予輝沒什麽,對我到總是一幅“關懷備至”的樣子,害得我一段時間還經常夢魘整夜。


    媽媽在樓下的廚房裏忙和著,爸爸做下手。我們仨在房間裏有說有笑的寫作業。我是總拿菲菲取樂的,逗的予輝也學不下去了。


    “肥肥呀,咱一會兒可少吃點兒吧,你胃口總不吃虧,我家桌子板凳可吃大虧了。”


    我還在笑她,隻見她已經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攥緊了拳頭衝我殺來。我左躲右閃,鑽過書桌,逃到了窗邊。把窗簾一蒙,擺出一葉障目的姿勢。


    “讓你跑!臭小子,讓你嚐嚐拳頭!”她一把就拽開了窗簾,得意得衝我壞笑。


    “菲菲姐,我知道錯了,哥哥,救我……”予輝笑得都岔了氣,哪有力氣和她講和,菲菲也不肯罷休,銅錘似的拳頭不停地灑向我無助的身體。我和她打了個轉,換了身位。在躲閃中,憑借窗外的家家燈火,我的視線躍過了眼前的菲菲,聚焦在一處格外偏僻的角落,那裏的路燈,光亮微弱得近似慘淡,使人昏昏欲睡。在一麵斑駁的紅磚牆前,一個身型倩俏的少女在輾轉來迴,好像在等待著什麽,期盼著什麽,又象是在和周圍的一切爭奪著月色的蒼霞,還有蒼穹。等等,有一條清白色的短巾係在她的頸上。


    “看什麽呢?你!怎麽啦?”不知菲菲什麽時候停的手,予輝的笑聲也隨之遁形,隻有從廚房裏傳出鍋鏟碰撞的噹噹聲。


    “啊……我服了呀,打夠了沒有?”我盡量轉移他們的直覺,因為我不想讓他人知道這當中的緣故。


    “沒打夠,先欠著吧,這次先放過你。”


    “下來吧,開飯了!”爸爸從小就有京劇的底子,嗓門不輸給任何人。予輝放下一臉疑惑,跑去餐廳幫忙。菲菲也要跟去,我一把拉住她,“幫個忙唄,好姐姐?”我的聲音很小,而且言辭懇切。


    “這麽客氣?說吧。”


    “我想下趟樓,買點兒飲料,幫我圓個場。”


    “這麽冷的天,阿姨才不答應哩。我可不幫你背黑鍋。”她擺了擺手拒絕了我。


    我知道我是一定要下樓去的,曉得在這樣蘑菇下去,她就有可能不在那了。下定了決心,對菲菲使了壞,我先她一步,撫向媽媽的耳朵。


    “肥肥說想喝點兒什麽,我給她下樓看看啊。”


    媽媽點點頭,我喘了口長氣,沒再迴頭,外套也沒顧得上穿,就跑出了門。


    今晚的星星不是很多,散落幾點,格外別致。轉過路口邊一麵芃芃的花池,看到了那麵紅磚牆。與她雖還有百十米的距離,但映著無力的燈光我仍確定是她。她的影子被不遠處的路燈折在那麵牆上,彼此之間共鳴著孤獨,我天生敏感於此,確定是她,沒錯了,隻是在旁邊的一輛深色轎車是我剛剛在樓上是不曾注意到的。


    “在等人嗎?”我有意放慢了腳步,生怕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了她。隨後,她用表情告訴了我此刻的出現有多糟糕,刹那間,在她的眼神裏,甚至可以讀出厭煩。


    “你的病好了嗎?”我還是嚐試著與她交流,畢竟,能碰見她是不容易的。


    “嗯。”她迴答的不是很幹脆。


    “什麽時候再來上課呀?同學們都很想你。”


    她沒有再說話,她的眼神讓我想起兩個月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時的樣子——幾乎殄竭的氣息遊蕩在她身上最不為人知的角落,伴隨著讓我心疼的哀愁,時間也在一秒一秒的流逝。其實被允許的戶外時間已經到了,沒有再讓我逗留的餘地,想等她說一句話,就算是句敷衍,我定會轉身就走。


    “我家就住這樓。”我妄想打破僵局,一邊無意識地轉弄著毛衣上的皮扣,一邊用手指向我身後那座樓宇最頂兩層的窗。


    聽了我的描述,她的眼睛中更加射出了恐懼與懷疑。這次不隻是眼神,而似乎是在用全身囊括氣息在內的一切對我發出近似乞求的信息,像是讓我離開。就在那一秒,我不知怎地,竟認定了她是注定孤獨的人。正在我們互相猜測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她身後方一座銀灰色大廈的門垛中顯現了出來,微笑著走到我們中間,問:“瑩瑩,你的同學嗎?”我趕緊有禮貌的向他打招唿:“叔叔您好。”


    “你穿的可太少了,會感冒的。”被他這麽一關心,我才覺得冷。唿出的氣也能變成白濛濛的煙霧,在一陣陣成形的唿吸中,我定神仔細的打量了這名男子。他健壯魁梧,一身正裝打扮,生意氣極濃;長著方正的臉,連心的濃眉,厚實的鏡片擋在兩隻俞錢小眼前麵,與鼻尖同齊的鼻翼上架起直挺的鼻梁;豐腴的嘴唇生在魯迅式小胡的下麵;耳朵被密實的兩鬢和長發所掩蓋。我心裏推算,也就是四十五歲左右,不會是程瑩的父親吧?


    “爸”,程瑩的一聲點亮了我迷茫的思緒。還真是,正如予輝所說,我是太愛多想了。我自嘲著,手腕稍地一用力,那粒毛衣上的扣子被扯了下來,不知顛簸到哪裏,旅途是否艱辛。


    程瑩衝我揮了揮手,像換了個心情,隨她的父親上了那輛轎車,駛向了大道。這時我早以把飲料的差使忘的一幹二淨,隻是在笑自己的胡思亂想。那時的我試圖否認曾經對她推算過的種種,放下許多琢磨不透,但心中,時能想起她憔悴的神情,迷惘的雙眼和孤獨的影像。


    深冬的風是不懂得疼愛誰的,我加緊了步伐,一口氣爬上了六樓。


    “東西呢?沒買嗎?”


    “什麽?”我說,並在極力想著媽媽口中的“東西”是什麽,看到菲菲疑惑的表情,我才突然迴過神,“哎呀!我忘記帶錢了。”我傻笑著坐了下來。誰知爸爸卻說:“總愛忘事,自小就改不了,以後可別把自己丟了。”


    “那可真沒準我跟您說,這就得給他點教訓!”菲菲在桌子底下比劃著拳頭,衝我擠眼睛。我趕緊拿起外套,要是當著父母的麵讓她使出野獸大力拳,那可真就一點麵子都沒有了。“再跑一趟!苦不苦,想想紅軍長征兩萬五!”我一邊說著一邊忍著咕噥作響的肚子,披上衣服跑出了屋。菲菲敲著碗筷喊:“我要喝可樂,小迷糊。”屋內傳來他們的笑聲,那寂寞的嚴寒被自家的鐵門結實地掩在背後。


    吃過晚飯,本來是要用猜拳的遊戲決定誰才是下樓退可樂瓶的倒黴蛋兒,我卻一反常態地把它們一個個地裝進了塑料袋,嘻嘻哈哈地跑到了樓下。待還了那些空瓶子,雙手不再懷抱瓶子在胸前,覺得有些空蕩蕩。不知怎的,就又跑到了見程瑩的地方去尋找那粒扣子——是說服自己唯一的借口吧。


    說話這就放了寒假,那年的冬天格外的舒心。有雪可以看,大片的銀白是滿足幻想最好的迷幻劑。我是最愛這些不著邊際的事物,而雪,在我看來是四季賜與人間最好的禮物。想不到的是,和我有相同想法的還有菲菲。


    一夜雪下得很急,轉過天來卻是個難得的晴天,胖胖的太陽讓這座被白色裝飾的城裏亮起了銀質的光澤。是我心血來潮,和她約好了在一家叫sorose的酒館門口見麵,因為那裏臨著這座城裏最大的商業廣場,常年以來都是避暑、觀雪的不二選擇。要說起它的名字,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它就是這座城裏大名鼎鼎的tutusquare,後來才聽說是法國人開的商場。


    臨出來時候,我又迴頭透過窗子望著了望全世界的雪白,心裏琢磨著,現在的tutu一定有著曼妙的童話裝扮。接下來我把身上裹的嚴嚴實實,還登上了新添置的棉靴,又順便戴了一條大紅色的圍巾在頸上。


    踩在腳下吱吱作響的雪聲是我在這座城中最喜歡聽到的聲音,於是,這一路上我就專檢那厚厚的、幹淨的雪地來走。這樣玩了好一會兒,再把頭抬起來時,酒館已經近在眼前,是因為一切銀白的原因,門前那一點紅色出奇的鮮豔,原來菲菲也選擇了紅色來搭配這皫然街景——一件鮮紅色的羽絨服。


    當時的我就可以意識到,在這樣通白的城裏,遇見了難得的紅,我喜形於色,或許我的紅圍巾也能讓菲菲驚豔不已。是因為這樣的巧合出現在一個好似童話般的景色裏,是合情合理的。


    “肥肥!”我拍著她的腦瓜兒。


    “要死啊你,”她一拳轟過來,我沒有來得及躲閃,正中胸口。“又這樣叫?不長記性!”


    “用不著這麽狠毒吧?吃了大力丸啦?好厲害!這一拳捶的我胸口好痛。”


    “誰叫你又說我的?那你不會躲啊?要說你反應慢沒人不信。”


    我裝著很痛的樣子,把身子沉了下來,趁機在地上挖了一把雪在手裏。“好痛……下次再也不和你玩了,一個玩笑都開不得。哎呦!嘶……”那雪涼的我倒吸了一口氣。


    “我來看看,對不起好嗎?”菲菲蹲在我的旁邊,摸著我的頭發說:“我請你吃巧克力。”


    “哦,是你的好意,我就收下了。不過,我也有請你吃的哦!”當我確認她沒有防備的時候,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把已經被手捏得很結實的雪球丟過去,看都沒看,轉頭就跑。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的,而且那樣的速度是至少可以參加學校運動會了。但是沒有多久,突然意識到,我們走散了。


    我在一個以銀白為底色的畫麵中尋找正統的鮮豔,不停的尋著,不停地兜著圈子,直到我第四次迴到那個我們失散的地方。


    同一個時間,李天昊正挾著兩個地瓜走在通往我家的路上。那是兩個特別的地瓜,長得非常有意思,好像是裝著什麽故事。予輝在家裏正看著他最喜歡的電視“探索”節目,十分鍾後的一陣敲門聲算是把他的宇宙之旅終結了。


    “李天昊?”予輝滿臉狐疑,因為他沒有想到過這樣的人可以有登門造訪的勇氣。不知道是不是除了不好意思拿來的那兩個沉甸甸大的出奇的醜地瓜,還是懷揣著些許的緊張,在李天昊的麵龐也開始綻放一拘粉紅。是啊,這樣不請自來,對於他來說,帶來的又何嚐不是一種木納。


    “家,住的遠吧?”予輝一邊忙著在廚房沏茶,一邊和他寒暄。


    “還好,每天都有去學校的公交車。不到六點就要起床,習慣了。”李天昊端詳著屋裏的擺設,一切都與他傳遞著一種陌生的景象。“你和方予凡住在樓上吧?好大的房子,”他似乎是對著空氣講話。


    “哦,是。”予輝迴答的簡單幹脆,他手中托著茶具盤一步步走出廚房,放到客廳裏的茶幾上,杯子之間碰撞出特別好聽的聲音。


    他們客套過後,彬彬有禮,簇膝而坐。“我給你帶了兩個地瓜,是自己家種的,很幹淨。”天昊瞅了一眼放在門口的那兩個有趣的地瓜,可他的表情也是相當有趣呢。


    “哦?難道你家裏有院子嗎?很大嗎?”


    “不是,是我媽媽迴鄉下摘的。與我現在住的地方不是很遠,是我嬸嬸的田地,土很肥,什麽都長的粗壯。要是算起麵積,足足有三十多畝地呢。”


    “真了不起!真向往那樣的生活啊。”


    “嗬嗬,得了,讓你住個三五年試試?時間長了你就不這麽想了,你們哪受得了這麽辛苦。那兒可沒有城裏車水馬龍,燈火輝煌的繁華,也穿不了漂亮的衣服,有時候不到雞鳴就要下地種田,黑夜睡覺時也是一身的泥巴,手也會長出老繭的……”


    予輝和天昊就這樣開始了長聊,不知道窗外又飄起了雪花,不知道這時候的我還在為到處尋找菲菲的蹤影而發愁。


    心急火燎的我有走進去酒館的念頭,雖然我很清楚她的身影在那裏是一樣尋不到的。我雖然在門外打轉,卻忍不住去欣賞它給我帶去的美麗。之所以稱sorose為酒館而不是酒吧或者是酒樓,是因為它除了賣酒還成為了市民身份、情調、品位的一個不可或缺的象征。簡單地說,就是多了很濃的知性味道,很多人情味在裏麵。這是我第一次這樣親近它,我開始著迷,愣在那裏好久。最為吸引我的是它的建築風格,融合了北歐鄉村和拜占庭古建築的形式。酒館的頂部齊刷刷地鋪著蛋黃色的亞光木板,屋沿的四個角向外極力地伸展,仿佛要摸到地麵才能甘心。七根蟻黑色圓台石柱,以及放置在門口的那台老得已經不能唱歌的大喇叭留聲機也為這個的地方增添著光彩。從整體上說,簡約流暢的造型使人不得不歎服這位設計師的果敢與自信。


    我向近處走了兩步,把幹淨的茶色玻璃端詳得不再透明,於是恍然間,我懷揣著最後一點的希望,躲開了冰涼的門把手,推開了酒館的門,屋內光線的暗淡使人們不能分辨是晝是夜,隻能靠一盞盞的落地銅燈依次吐出螢黃。我環視了這些三兩而聚的顧客,卻找不到我想要找的人。就在我打算推門離開的時候,透過玻璃被外麵一個擁有陽光的角落留住了我的視線,迫使我小心仔細端詳。


    “哪去了你?”我很生氣的跑向她,衝她吼道。


    誰知道她一把抱住了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瞬間淚水浸濕了我的肩膀。同時,我還能聽到她的指尖在我後背上亂劃的聲音。她越抱越緊,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推開她,問:“我不吼你,嚇到了?”


    “我找不著你,你去哪了?小兔子錢包丟了,媽媽才給買的。怎麽辦?怎麽辦?”她哽咽得不成聲音,眼皮一直垂著,淚珠把厚厚的雪滴成一個個的小洞。


    我四下張望了一下,從口袋裏揪出了一張紙巾按到了她的臉上,說:“再哭的話,風一吹臉就會皴,很疼的。”


    這時候躲在樹枝上的雪花被陣陣輕風卷起,紛紛揚揚。我揉了揉凍紅的鼻子,接著說:“丟了就丟了吧,破財免災嘛!”我勸了她大約有這麽七八分鍾,見她稍微冷靜下來了,就把她往迴家的路上領。在路過花鳥魚蟲市場的時候,一陣熱鬧的吵鬧聲讓我豎起耳朵,於是就拉著菲菲一同過去觀望。


    這人群是裏三層外三層,中間橫著一輛白色的東風十人轎,在車前麵平躺著一輛二零的綠色自行車,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雙手捂著膝蓋坐在路邊無辜地看著這些陌生人。


    “你真是欠揍啊你,再拽我?不幹你事兒一邊去!”這一口外鄉音來自人群中央的一個瘦高漢子,五官看的不是很清楚,遠處隻見得一張瓦黑的苦瓜臉和一口煙黃獠牙,他的衣袖被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學生用雙手緊緊揪著。


    “你撞了人還想跑?你兇我?看大家不教訓你!”這位同學的話說的有點兒衝,但我卻由衷欣賞。


    “教訓老子?我就是打你了又怎樣?你說話給俺小心點。撞人?哪隻眼睛看見的?這是哪家的傻娃娃,有沒有人領走?”說著那人掏出了一個墨綠色的本子像劃火柴一樣在空中一晃,嗖地又變到了兜裏。接著又衝人群說:“我可是記者,現在是上班采訪時間啊,剛才我是正常右拐,也亮了燈啊,再說這……”


    那個漢子不知疲倦地對著大夥解釋個沒完,幾乎搶占了所有人的眼球,而我卻隻對那個說話很衝的同學感興趣。看著看著,突然覺得是在哪裏見過,像是上迴和我在學校打架的那個叫什麽臣的。自己在一邊嘀咕的時候,可能是太出神了,以至於被菲菲好奇地看著我都沒有發覺。她見我沒有反應,便壓著我的肩膀,和我說:“嘿!予凡你瞧,這人是個俠客的臉兒。”


    那麽說,真的是他?於是掂起腳為了看得更清楚,哪知道一隻腳崴了一下,差點摔倒,若不是我在慌亂之中僥幸拴住了一個人肩膀,必定要出個大洋相的。待緩過神,再四下張望的時候,已經到了那簇人群中央,菲菲也趁著擠了進來。


    “哎?方予凡!”他一下發現了我,指著我的鼻子喊。


    “果然是你啊,戴俊臣!”我貼近了他的耳朵邊說:“撞人了?”


    “嗯!我親眼看見他從這個路口左轉,沒閃燈,也沒有減速,明顯就是他的責任。”


    沒等他的推理結束,那個苦瓜臉漢子就要鑽進車子。我趕忙喝住他:“喂,這位叔叔,先不說您是不是記者,單說這車撞了人,也不能說走就走呀,和你有沒有關係也要把這位小弟弟送去醫院檢查檢查才說得過去吧。”


    “不幹我事!不幹我事!送什麽醫院,喏,喏!不就是要錢嘛,給你就是了,想當雷鋒就趕緊拿了錢去掛號吧,我可沒時間在這裏耗。”


    這迴沒等我們說話,旁邊的人騰的一下都火了,一片打抱不平的聲音如雷貫耳。“有你這麽說話的嘛!就你這樣的還是記者啊!”、“報警!報警!”……


    我估計是這報警的提議讓他突然改變了態度,轉過頭朝向那位小男孩,在他麵前蹲了下來,是真是假的反正噓寒了幾句,想哄著他上車。


    “哎呦,”那小男孩清脆的聲音讓人聽了心疼。


    “行嗎?不行的話別勉強。”菲菲馬上跑到那個男孩的身前,仔細一看還是她家鄰居的孩子,便用手護著他說。


    “他沒問題!也沒碰到,是吧,小朋友?”從那張臉上擠出的笑容想必都是苦澀的,而這樣的話聽著更像是一種強迫。


    “你再碰他,小心我揍你!人家站不起來,你硬要扶他是不是?你就是成心撞他!有什麽目的?”說著說著,戴俊臣就急了,那一對劍眉立了起來,一個蹬步就要躥過去。我是吃過他拳頭的苦頭,但現在對方畢竟是個成年人,不管怎樣都必定吃虧,所以我趕緊過去幫他。


    就在那人生硬地要把小男孩拽起來的時候,被人按住了他的肩膀,順著手臂抬頭望去,原來那是我們最最敬愛的警察叔叔。於是,他的這場鬧劇到此也就告一段落。


    隨後,那個人一五一十的交待了違章的經過,拿出記者的假招牌是用來脫罪的,闖紅燈逆行加上不能端正態度、延誤受害者治療,至少能拘他十天。     這時,男孩的家長也來了,我們一行人先是去了醫院,大夫說隻是肌肉拉傷,破了點皮兒,沒礙著骨頭。之後,我們婉言謝絕了去男孩家吃飯的好意,趁著他們不注意就溜走了。


    “幸虧沒出什麽事,要是被撞到骨頭上就慘了。”我真是為剛才的事情捏了一把汗。


    “告訴你們別不信,我明明看著那輛車就是成心撞他,真說不定就是謀殺案!”戴俊臣拍著我的肩膀,信誓旦旦地說:“你們不信再去看看他長得那模樣,多奇怪?一看就是什麽暗殺組織的。對了,你和他們家不是鄰居嗎?他家裏是做什麽的?有沒有什麽……”戴俊臣衝著菲菲問道,不像是第一次見麵,倒像很熟的樣子。


    菲菲隻顧偷偷地笑,也懶得理他。雖然我覺得他的想法有些天馬行空,不過對於他那仗義執言的性格確實欣賞,於是我摸了摸菲菲的頭,說:“滿以為能把錢包給你找迴來呢。得嘞,今天是個好天氣,請你們去吃肯德基怎麽樣?”


    “我請,我請!看,怎麽好意思讓你們破費?不行,不行。”戴俊臣擺出一幅大人的架子。菲菲也是個嘴冷心熱的丫頭,一個箭步到了他跟說:“我……”,我一把把她拉到一旁說:“錢包都丟了,拿什麽請?說了是我請就是我請,走吧……”


    我們三個人迎著金色的太陽有說有笑地穿過一個又一個路口,似乎路過的每一條街上都有我們唿出的團團熱氣,白白的,像是棉花糖。


    家中,予輝和天昊的聊天還在繼續。“這麽說,你的父親?”予輝把杯邊按到了唇縫,用熱氣熏著鼻子。


    “嗯,是個哲學迷,我媽總說他放著田地不理,偏讀些上天下地的胡謅經。我家現在還有好多這類的書,有的看得,有的根本摸不著頭腦。你家的房間這麽大,應該有好多的書吧,可不可以交換來看。”他瞄了一下通天的屋頂,那種高度似乎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一定是種神奇的感覺。隨後,予輝又帶著他參觀了家裏的房間,天昊沒有感歎,也沒有羨慕。除了在書櫥麵前有一種很正常的流連,其它擺設對他來說都是很平靜,平靜的像是用布遮住了眼睛,好似沒有看到。


    四點鍾的時候,我迴到了家中。在玄關換鞋時,見到牆角擺放的兩個地瓜就知道是有人來了。


    “予凡,你看誰來了,”予輝說。


    “噢!哦?”我應了一聲。


    李天昊從沙發上直起了身子,放下手中的雜誌,和我打招唿“予凡你好。”


    我放下剛剛換下的鞋子,愣愣地站在玄關處,打量著這個不曾在計劃中出現的人物。心中有一千個、一萬個問號,卻沒法開口詢問,好半天才從嗓子裏擠出一句:“你好。”


    “我要走了。”他那在顯微鏡下才能發現的笑容,不聲不響地飄到了半空中。這時候牆上的掛鍾仿佛塗上了潤滑油,指針跑得飛快,像電扇,都能吹出涼風來。予輝下樓去送他,我躺倒在沙發上,把電視機重新打開。最愛看的宇宙探索節目剛好結束,結尾的音樂我不愛聽,換了幾個台,之後,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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