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讓你看著她,你說萬無一失——如今她人呢?”


    或許是因為怒不可遏,陸昭明的那張臉此刻更加地僵硬,一眼望去那上麵就好像覆了一層嚴霜似的令人不寒而栗,而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根本連餘光都不曾掃視這個跪伏於麵前的奴才,卻足以令他恐懼到瑟瑟發抖。


    “迴、迴稟陛下,奴婢確實不眠不休地看著那賤婦......她明明一直都在房裏念經祈福不曾出去半步,誰知道......誰知道會......”太監迴身像篩糠一樣顫個不停,簡直非得兩隻手撐著地才能跪穩一樣,一張臉早已被嚇得慘無人色,兩片嘴唇像是被凍僵了似的白裏泛著青。


    “罷了,再給你兩個時辰,問出寧緗的下落便罷,否則,你也就不用迴來見朕了。”陸昭明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手中的書,上麵寫著的正是上古時期薛文逃秦之故事。


    薛文少有大才,而其父薛嬰雖官居宰相卻是個貪財好利奢靡無度之人。


    一日,年少的薛文突然問他的父親,兒子的兒子應該怎麽稱唿,他父親很奇怪地看著他,說是孫子。接著他又問,孫子的兒子呢?他父親答道,重孫。他再問,重孫的兒子呢?薛嬰以為這個看起來有些愚鈍的兒子又在胡鬧,於是終於按捺不住滿腔的怒氣,說了一句玄孫便要拂袖而去,誰知薛文竟拉住他的衣袖再問道,玄孫的兒子又該叫什麽,這一次薛嬰愣住了,因為他真的不知道。


    薛文這才說道:天下財富有盡,而您的欲望卻無窮,如今咱們家財萬貫,門下卻盡是飽食終日的庸人而無一賢才——您的姬妾在府中踐踏綾羅綢緞,可府門外卻有賢士衣不蔽體,您的子孫膏粱厚味,世間卻有大才食不果腹,您終日為了自己的子孫甚至那些您都不知道該怎麽稱唿的人聚斂民財,卻絲毫不在乎國無棟梁民無明主,兒以為,如此下去是取禍之道,反而會貽害子孫。


    他父親聽後驚訝於這個兒子的見識和胸懷,於是將家族事宜全權交由薛文打理——其後薛文更是以一身才學治國安邦,名列當世四君之一。


    然而其威望日盛終至天子見疑,於是設計將其囚禁更有誅殺之意,所幸薛文在門人食客的幫助下得以逃出生天,隨後他轉投敵國運籌帷幄經年,終合三國之兵攻秦,險些將其滅亡。


    即便已經對著典故爛熟於心,但此刻呈現於眼前依舊讓陸昭明不由得心中一陣忐忑——在他眼中,寧緗似乎就是那個逃國的薛文,不過好在琅中已盡在掌握,隻要封城戒嚴張榜緝拿,量她一個女流之輩也逃不出這鐵壁銅城。


    不,不隻需要緝拿寧緗一人,否則難保不會又像今天這樣,三日之期一到,卻發現屋子裏誦經祈福不止的居然隻是個黑皮膚的婢女,而正主早已不知所蹤——為防萬一,所有敢出現在琅中的黎越人,必須全部斬盡殺絕一個不留。


    “傳旨——經刑部會審,業已查明黎越郡主寧緗假意聯姻實則包藏禍心,毒害我大吳功臣之後逃國而去,令各州郡縣張榜緝拿,凡有黎越人等出入即可拘押遞解進京,如有反抗就地格殺。”陸昭明悠然自若地三言兩語便打發了那太監,隨即放下手裏的書本轉而提起筆來想要寫些什麽,然而一筆落下卻發現鋒芒散亂有形無骨,一時間隻好舉筆靜心沉思。


    “遵旨~”


    不管這個故事有多不靠譜,但隻要吳人對黎越的偏見還存在一日,那麽這番說辭就必定有人相信,所以隻要快馬通知沿途的州郡,她便插翅難飛。


    除非她可以從建康城下的水港碼頭一路逆流而上直奔武陵,可惜她既無文牒更沒有手令,沿江水寨的守軍斷不會輕易放行。


    “陛下!有消息了,前日曾有人持皇室金牌一路往江邊碼頭去了......”


    “什麽!”陸昭明正提筆沉吟間突然聽人來報,手中的筆竟怦然落地——他的鎮定當然有幾分作偽在內,他想要竭力營造一派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氣象,可惜蛇始終是蛇,終究成不了龍。


    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破船好遇頂頭風,陸昭明派人將所有的要害都稽查了一遍之後,終於還是在最不該出問題的地方出了問題。


    “......陛下,奴才帶人仔細看過了,晉、晉王殿下他......也不在府裏......”迴事的小太監好像丟了魂似的囁嚅著,生怕自己哪個字說得不對就會丟了性命——其實他自己很清楚,這個消息在陸昭明聽來,哪個字都無比的刺耳。


    “聽著!晉王已遭黎越細作殺害,傳旨江防水寨派快船往武陵方向攔截,一經發現先斬後奏!”他終於露出了猙獰的一麵,可那張僵硬的臉卻顯不出他怒火的萬一,然而這麵無表情的樣子和森然如刀的聲線卻更令人心悸,禦書房好像頃刻間變了森羅殿一般鬼氣森森。


    “遵、遵旨......”幾個小太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倉皇而去,其驚恐之狀簡直好像大白天見了鬼一樣。


    陸昭明心中的怒氣卻因此而稍稍平息,因為他覺得這是自己龍威使然——果然,他才是真命天子。


    “陛下,百裏涉大人到了。”


    “宣。”


    他一早就令人去傳召百裏涉,因為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信重之人。


    “老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免禮平身。”


    無論何時何地,百裏涉隻要麵君必定是三跪九叩大禮參拜,即便陸昭明早已有過明旨,他百裏涉甚至可以入朝不趨讚拜不名。


    “陛下,老臣剛才聽說,是寧緗郡主殺害了齊王殿下?”


    “愛卿為何有此一問?”


    “......臣知罪。”


    “嗬嗬嗬~無妨,若是別人如此,朕定將他打入天牢......但若是愛卿這麽問,朕必定要實言相告——她殺沒殺皇叔不重要,是不是細作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擅自離京去向不明,而她身為黎越郡主,舍龍部王族的後人,一聲令下便可以號令十萬大軍。”陸昭明走到百裏涉的身邊,伸手按在他的肩頭,語氣全然不似對他人一般淩厲,反而像是與一個忘年之交的好友推心置腹一般。


    “......老臣明白。”百裏涉什麽許久,卻也隻能說出這四個字而已——事已至此,他不得不認為陸昭明的所作所為才是正確的。


    陸昭明倒是暗暗鬆了一口氣,果然百裏涉的反應和他預想的一般無二,如果寧緗留在建康深居簡出的話,自己有任何對其不利的舉動眼前這位老臣都必定拚死相護,可如今寧緗去向不明,那她就已經是社稷安泰最大的隱患,百裏涉會第一個將她視為眼中釘。


    “還有你不知道的,宣忱也失蹤了。”


    “怎麽......晉王他?”


    百裏涉故作驚訝之態,好在陸昭明的眼睛始終望著東牆上那副春山煙雨圖,否則必定會從百裏涉閃爍的眼神裏看出些端倪。


    “朕已經下旨,隻當他死了——他的命,會記在寧緗的頭上。”說完他忽然轉過身直視著百裏涉的雙眼,那目光竟比鷹隼還要淩厲。


    “陛下......聖明燭照。”百裏涉聞言一臉的黯然,但卻並未出言反對,這反應讓陸昭明極為滿意。


    他以為百裏涉傷懷的是兄弟鬩牆,默許則是出於對皇權正朔的維護,殊不知百裏涉其實是在心中慶幸一早便讓兒子將晉王送出了城,自此逍遙江湖。


    “如今水路朕已派人攔截,陸路那邊就全仰仗愛卿了......朕德薄福淺,以致社稷不幸群賊四起,如今可依賴的,便唯有你一人了——來人!備膳!”陸昭明一聲令下之後竟抓著百裏涉的手走到了偏廳的圓桌前。


    能坐在這裏和皇帝一起用膳的,除了皇後以外再無他人,甚至妃嬪都絕不可以僭越,百裏涉自然惶恐地不敢從命,趕忙戰戰兢兢地跪在了一旁。


    “愛卿,坐,這座位朕坐得,你這定國戡亂之臣也坐得——待此事了解,朕加你九賜晉你王爵,到時再於此地把酒言歡!”陸昭明伸手將他攙起,接著又手撫其肩頭硬生生地把他按在了座位上。


    “謝陛下......隆恩!”百裏涉俯身叩首之際,終於止不住雙肩顫抖,感動到老淚縱橫。


    陸昭明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眼前之人是個迂腐透頂的士人,隻要表現出君恩似海和推心置腹,他就必定會粉身碎骨竭盡忠誠,而一個不受重用卻一腔拳拳報國之心的人希望得到怎樣的待遇,他陸昭明再清楚不過——至少,他曾經也是這樣的人。


    “朕自傷愈以來,早已滴酒不沾,今日為愛卿壯行,愛卿勝,朕率百官出城百裏相應——若敗,朕與愛卿生死相同。”


    “陛......下......老臣......老臣今日指天為誓!司徒靖若是有半分不軌之舉,老臣拚著骨肉成泥,也絕不讓他擅入滁州半步!”


    “好,好,好,用膳,用膳!”


    陸昭明的眼眶也微微有了些濕潤,而百裏涉看到這一幕則更是感激涕零,君臣二人幾乎是一邊流淚一邊笑著吃完了一餐飯,百裏涉正要起身告辭,卻見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看見百裏涉在這兒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何事?”


    “啟稟陛下,前方急報......”


    “說!百裏愛卿是國之肱骨,在他麵前朕無事不可言。”


    “前方急報......司徒靖大軍已入滁州拿下了居安,葉浚卿駐守的琅中一箭不發,就......就倒戈投降了......”


    “什麽!這!呃——啊!!”


    “愣著幹什麽!傳太醫——百裏愛卿!百裏愛卿!”


    百裏涉驚聞噩耗不由得眼前一黑當場暈了過去——琅中和居安一旦失守,意味著滁州已成魚肉,建康更是岌岌可危,而這一切,都要歸咎於他無比信任的葉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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