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複矗立山巔,望著下麵戒備森嚴的九真城隻有徒歎奈何,想不到他們日夜兼程卻還是慢了一步——他實在沒有料到中行倫在忍辱偷生多年之後,那一腔勃勃野心居然沒有被歲月磨損分毫,而由此產生的壓抑和仇恨竟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他前腳剛剛離開,後腳城池便易了主。


    他們人還沒有走進九真郡的地界,可滎山郡叛亂的消息就已經傳遍了越州,接下來的事情和荀複所預料的分毫不差,越州境內各個郡縣在得知中行倫投靠朝廷之後,也都紛紛閉門封城做起了壁上觀——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為了利益而走到一起的烏合之眾自然也會為了利益而土崩瓦解,而對於那些不在權力中央的人來說,最好的生存方式就是誰贏了跟誰走,反正吃肉永遠輪不到他們,可不管肉在誰的手裏,湯總是會滴下來,總是需要狗來舔幹淨的。


    眼下的局勢十分微妙,中行瓚若是親自率精兵撲滅滎山的叛亂倒還有一線勝機,可他卻偏偏選擇派中行勇迴師平亂,雖然荀複對此人頗為欣賞,但也僅限於其為人處事忠厚率真而已,若是論及才能,在荀複看來他恐怕做個縣令都嫌太大。


    他由此更加肯定中行瓚必敗無疑,因為他竟然敢將數萬大軍交付於這樣一個人,不是愚蠢透頂又是什麽。


    “荀先生,現在怎麽辦?九真城封得好像鐵桶一樣,我們根本進不去啊......”裘盛一句話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比荀複更為焦急,因為他生怕自己困在這裏坐視成敗,那他將會成為龍驤武卒成軍以來最大的笑話。


    一個在接任後首戰之中毫無建樹,甚至可以說是袖手旁觀的龍驤將軍,即便是暫代也是一樣得恥辱。


    “......中行倫倉促之間行事不密,以致九真城如驚弓之鳥,此刻已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透,而且這裏的守軍幾乎各個認得在下......除非裘將軍你帶著剩下的人先行入城,可大戰在即中行瓚絕不可能放任何人西行,即便進得了城,也出不了關......”荀複自言自語一般將眼前的局勢娓娓道來,好像將這些人人皆知的事說一遍就可以從中得出某些結論一樣。


    “這些我們都知道,所以我問先生該怎麽辦!”任何人聽了這一大堆的廢話都難免會急躁,更何況裘盛這種廠子不拐彎的火爆漢子,他能耐心聽完荀複的喋喋不休之後才脫口而出,已經實屬難能可貴。


    “既然進不去,就隻好留在城外了不是麽?”荀複撥轉馬頭,自顧自緩緩走下了山坡,留下一臉懵然的裘盛等人在樹影婆娑之中麵麵相覷。


    九真城裏可謂亮如白晝,然而那並非是歌舞升平的絢爛,而是杯弓蛇影的惶恐——三五成群的燈火幾乎遍布整座城市,隨之而行的自然也不會是花市燈如晝的窈窕裙踞,而是鐵馬踏冰河的刀劍蕭殺。


    一條大道東西貫通九真,連起翼越兩州,而南北兩側峰巒環抱一直延伸到歸陽城外才如刀削斧劈一般驟然而斷,最和緩處也是十餘丈陡峭的絕壁,想要由此迂迴進入越州無異於癡心妄想,於是荀複一行人也就不可能沿著山脈一路走過去,除非他們夠膽跳下足以令人粉身碎骨的山崖,並且自信可以僥幸生還。


    一行人躲在背陰之處圍坐著篝火個個愁眉不展,荀複忽然間有一種感覺,中行倫正在看著他們進退維穀的樣子竊笑不已——眼下他們似乎隻有一條路,就是迴去和這老狐狸共同進退。


    荀複原本的打算是讓中行氏內部鷸蚌相爭,如此朝廷大軍才可漁翁得利,如今他卻有種技不如人被反將了一軍的感覺,雖然這隻是猜測並無實據,但他越是無計可施,這種感覺就越是強烈。


    “先生,要不然,我們迴去滎山?”裘盛絞盡腦汁地思索了大半天,終於得出了這個荀複遲遲不願宣之於口的答案——此刻迴去名雖盟友實則是自投羅網做了中行倫的人質,他姓荀的不打緊,這位代龍驤將軍卻是大大的有用。


    至少有他在,司徒靖想要兵指滎山時便需忌憚三分。


    而在荀複看來,越州中行氏大限已到,朝廷絕不會允許有人繼續獨霸一方,無論這個人是姓中行還是姓司徒,又或者姓百裏甚至是段,所以二者翻臉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偏偏裘盛此刻像是茅塞頓開一般滿臉都寫著興奮,那神情哪裏是在和荀複商量,分明就是堅信他這邊話音剛落,那邊荀複就必定會一拍即合。


    “將軍求戰之心荀某明白,但是此刻我等迴去滎山不僅無濟於事,更會壞了司徒大人收複越州的大計——將軍別忘了,滎山城裏的盟友不管是誰,始終都是姓中行的......”眼見著莽夫像點不亮的蠟燭一樣固執,荀複不得不潑一盆冷水澆滅他心裏的火苗。


    “有道理!我怎麽沒想到!果然這坑人害人的事情還是要你們這些讀書人去做,我們這些武夫真是一點不靈......先生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裘盛話音剛落自己也覺出了不妥,但再想解釋卻是理屈詞窮。


    荀複卻沒有半分的不快,反倒有些詫異地盯著眼前這個有些魯莽的匹夫,他某些地方和中行瓚很像,比如衝動、魯莽甚至是字裏行間對於讀書人不加掩飾的輕蔑——但他們又有著本質的不同,那就是在剛愎自用這一點上差天共地。


    不止裘盛,包括司徒靖,甚至那個素未謀麵卻久聞大名的段歸,他們似乎都不像中行瓚那般自以為是,從這些日子以來的對話中荀複發現他們也會行差踏錯,但往往會因為別人的一句逆耳忠言猛醒,而所謂上行下效,這大概和那個已經人世不醒的段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一想到如此的英才竟然是被自己害到如今這般田地,荀複心中就不免五味雜陳——雖說彼時各為其主,但或許就因為他當時存了一絲與中行瓚一較高下的心思,以至於天下的大勢因此陡然而變也說不定。


    “無妨,無妨......將軍說的乃是天下間的至理,俗話說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其實大錯特錯——我等這些讀書人,講的是貨賣與識家,是不是帝王又如何?便是大言欺人的無賴或織席販履之徒,隻要他有識人之明逐鹿之能,我等一樣可助其成就不世之功,世人皆知這些帝後公卿爭名逐利引得山河破碎,卻不知這背後芸芸的士人,才是罪魁......”荀複苦笑,因為他自己也是這禍亂天下的士人之一,這話由他說來更是入木三分刻骨銘心。


    自幼他學的是忠君報國,可不知從何時起便生出了一展抱負留名青史管他南麵為君者是何人的念頭,他猜想自古至今的名臣良相大概也都是如此,他們從來不是忠於某一個人,而是忠於自己的心,一顆廓清環宇再造乾坤的雄心。


    他忽然想起了某位先賢的話——臣畢生之所願,得一明主而輔之,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親,言必信計必從,內修外攘橫掃八荒,成萬世之基業立千秋之功名,此之謂也。


    這哪裏是在訴說君臣相知,分明就是把君王當成了自己的成就,以此昭告世間——看,是我親手塑造了一代天驕。


    “先生這話,我似乎在哪裏聽過......對了,司徒大人!”


    “哦?”


    麵前的篝火堆發出嗶嗶剝剝地脆響,火苗一如荀複此刻的好奇心般不斷雀躍著——他本以為這種驚世駭俗的其他怪論隻有他這異類才會想得到,沒想到此生居然還能偶遇知音。


    “司徒大人曾說,天下洶洶,或民不安或利不均,但究其根本不過是君王不能盡士人之才而已,為君者任人唯親,為臣者絕難任人以能,長此以往若身居廟堂者才不及中人德不過黔首,以權謀私之況必然更甚,如此士人之心不附,則狽依虎狼龍躍滄海,社稷難免淪亡——我聽不大明白是什麽意思,不過大概就是說君王給不了你們這些讀書人想要的,你們就會另尋明主弄得天下大亂,這才是社稷動蕩的根本。”裘盛一邊撓頭一邊迴憶著司徒靖的話,這話應該是說給段歸聽的,又或許是司徒靖自研自運恰好被他聽到,反正絕不可能是說給他這個一勇之夫的。


    荀複愕然,因為司徒靖的這番話竟然真的和他不謀而合,所不同的是他似乎是站在君王的角度在考慮,而自己隻是在發牢騷而已——他不免更加好奇,那個武力過人的段歸究竟何德何能,可以讓司徒靖這種人為之效死。


    “難怪司徒大人位居北周天子駕前還要舍身江東,看來那邊的士人日子也不好過啊......”


    “不光是司徒大人,還有之前跟你互有勝負的那個葉浚卿,據說他也是從北周來的,不過司徒大人和魏王似乎都不太喜歡他,說這人刻薄寡恩什麽的......”


    “葉浚卿......如今天子再無蕭牆之患,這葉浚卿身為百裏涉門下,自然是如龍臨淵,如虎添翼。”


    “是啊,這小子如今可是朝廷裏聲名赫赫的人物——先生,您剛才說什麽?”


    裘盛忽然瞪大了雙眼死死盯著荀複,令他沒來由地一愣。


    “我說,段歸昏迷,天子再無蕭牆之患......”


    “不是這句,是說葉浚卿那句!”


    “如龍臨淵,如虎添翼......有什麽不對麽?”


    “如虎添翼......如虎添翼......先生,我知道我們怎麽迴歸陽了!”


    “怎麽迴去?”


    “飛!長出翅膀飛迴去!”


    荀複仔細看了看裘盛的臉,有再三檢查了一下篝火旁滋滋冒油的烤肉和山蘑——鹿肉是新鮮的,蘑菇是幹淨的,可是裘盛的話卻怎麽聽都像是中了毒之後的胡言亂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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