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兒啊,切記不可對段歸假以重權,但更不可聽信讒言將他視若仇寇——朝中那些公卿,無論想除之而後快的抑或要擁立他複位的,初衷不過都是一己私利而已......可他畢竟是咱們段家的人,你明白麽?”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兒臣謹記於心。”


    段耀在夢中恍惚迴到了父親的病榻前,父親的諄諄教導再一次迴響於耳邊,他也和當年一樣點頭稱是,但此刻的感覺卻好像在看別人演出的一幕戲劇般,隻覺得恍惚。


    “父親,若有一日......諸子難堪國事,兒臣,當如何......”


    “嗬嗬~耀兒,這就是朕立你為太子的原因——帝王無私是假,天下為公卻是真......坐在那張龍椅上,你固然是這天下最有權勢之人,可若是一心隻為自家,便難免有朝一日淪為天怒人怨身死國喪......該怎麽做你心中已有決斷,又何必來問朕呢?”父親的臉上洋溢著欣慰,段耀的心中卻難免酸楚,他知道這隻是一個夢,隻是沒想到當年一語成讖,他竟然早早走到了這一步。


    “去吧,你還有事沒有做完......”父親的身影漸漸模糊,段耀感覺自己像是被什麽東西拉著漸漸遠去,直到麵前變成一團迷蒙的霧氣,而霧氣漸漸化為深沉的黑暗。


    “父皇~父皇~”段歆柔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段耀緩緩睜開眼,他發現自己已迴到了寢宮的病榻上——父皇該是早已入土了,而那個令他這幾日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心結,正和這夢息息相關。


    “歆柔啊......出什麽事了?”整個皇宮中隻有景陽公主段歆柔可以隨意出入他的寢宮,甚至連太子都沒有這個權力,其一是因為信任——她是個女兒家,總不會為了謀朝篡位弑父奪宮。


    第二便是因為她執掌百花羞,作為皇帝的耳目,她必須隨時將所見所聞盡數奏報。


    “父皇,韓衛中行三家以宣忱的名義發了檄文,聲稱太子弑父篡逆......他們,起兵了。”段歆柔神色如常地扶起段耀,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仿佛談論的不是即將到來的風雨飄搖。


    “哎~到底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懷璋這孩子啊,實在太過冒失了,他該利用韓趙衛三家和段歸徐徐削弱中行賾和狐純才是,再過十年,等五家的兵力都不足以威脅到朝廷時,再用今日的手段方可保社稷無憂......如今,要麽狐氏坐大,要麽三家鼎足立於朝堂再起黨爭......哎~咳咳咳~於國,於國無益......”段耀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於事無補,但是這些話如果不說出來,他就總覺的胸中塊壘難消。


    “二哥若是有父皇這般的心胸城府,也就不至於趁段歸孤身入平京之際謀他的兵權了......”


    “罷了,再說這些也於事無補......宣忱怎麽樣?”段耀始終還是記掛著這個幼子——雖然他看起來似乎並非治國之才更沒有什麽雄心壯誌,但正因如此,他才能讓段耀感到一絲在皇宮之中頗為奢侈的天倫之樂。


    隻有他會每逢初一十五便帶著些稀奇的玩意兒進宮探望,不為名爵更不求利祿,雖然有時頗失體統,但勝在單純直率。


    “武陵的眼線已經設法混入了韓府——那些逆臣雖然對他不甚恭敬,不過好在性命無憂......父皇放心,兒臣會再派得力之人,尋機助十四弟脫困。”


    “小心行事......咳咳咳~萬勿、萬勿打草驚蛇,段歸怎麽樣了?應該已經到了翼州邊境了吧?”


    “他剛到翼州邊境,韓爵的人就拿著宣忱親筆的書信偷偷溜進了軍營,可惜信落到了狐純的人手裏——自此他這個名義上的主將,每天連出入營房都有人看著,哎~”段歆柔說著不由自主地掩口輕笑,她笑的是段宣忱和段歸兩人不僅脾氣秉性相像,此刻連際遇也如出一轍——完全就是一架提線的木偶,隻能任人擺布。


    “嵐江和嘯月城的動靜如何?”段耀自從將兵符交給段歸後,心中總是莫名地不安。


    “嵐江一線的守軍毫無動靜,嘯月城那邊也是一樣——對了,百裏大人曾經來找過兒臣,要兒臣勸父皇製止狐純肆意妄為,兒臣覺得百裏大人一門忠烈,可堪倚重~”


    “咳咳咳~朕何嚐不知這滿朝文武裏唯有百裏涉一心為國,可惜他為人過於愚直,這麽多年我一再刻意扶持,卻始終不能製衡狐純和中行賾......他那個兒子也是一介武夫,難堪重任......否則我又何必寄希望於段歸......”


    “不過,兒臣發覺那個葉浚卿似乎和百裏大人不太一樣,那個人......很有心計。”想起葉浚卿,她的臉上終於不再淡然,而連段歆柔自己恐怕都沒發覺飛上兩頰的微微紅暈。


    段耀更沒有注意到女兒臉上一閃即逝的異樣,他的眼神此刻定定望著南窗,似乎順著那個方向在努力尋覓著什麽。


    “父皇在想嘯月城?”


    “司徒靖和狐翦......你覺得誰更勝一籌?”明眼人都看得出嘯月城雖然遠在邊陲,此刻那裏的兩萬兵馬卻已經成了重中之重——眼下的安穩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翼州戰事一起,嘯月城裏便會有一場血雨腥風。


    “兒臣愚見,司徒靖其人善謀而不擅統兵,狐翦麽......狐氏一門不世出的才俊,兩人當是五五之數。”


    段耀不由得微微點頭,這個女兒的眼光很獨到,對形勢的判斷和他不謀而合——若非生就女兒身,她才該是諸子之中最適合立儲的那一個。


    “......派人去嘯月城,務必,咳咳~這場爭鬥,務必讓司徒靖勝出——他若是敗了,段歸也會立時死於非命,屆時大吳危矣......”


    “父皇,別說那麽多了,歇歇吧——您放寬心,人早已派出去了,用不了多久應該就會有消息。”


    “咳咳咳~你要是個男兒,多好......”段耀從沒有對她說過這句話,但是今天,他居然抑製不住衝口而出——他很清楚身為帝王更要謹言慎行的道理,有時一句玩笑,便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虞唐朝曾經有位皇帝僅僅因為對次子說了一句“多為大哥分擔些政務,他自小身子就虛”,便引來了諸子奪嫡的宮門血案。


    “父皇,兒臣倒慶幸自己不是男兒身......大哥、二哥、九弟、十四弟還有其他的兄弟們,甚至父皇您,就因為生為皇子,哪個不是一生淒苦不得片刻歡喜......您可還記得上次展顏一笑,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麽?”段歆柔端過湯藥一勺一勺地喂給段耀,而她的話也令段耀陷入了沉思。


    他自從懂事起,便日日被逼著擺出一副勤勉憂國的姿態,其實那個年紀的孩子懂得什麽?哪個不是每天隻想著玩樂而已,可他至今依然會害怕父親那張永遠天威凜凜的臉,每當他偶爾暴露出天性時,便會有一雙目光刺得他坐立難安。


    成年之後,他明白了段歸為何不用在宮裏的禦書房長大,也不用每天背那些聖賢之言,他其實由衷地羨慕段歸。


    “嗬嗬嗬~女兒啊~你這話還真是令朕想起了許久之前呢......那時候,父皇還真是羨慕那個不成器的堂弟,有時候坐在東宮裏朕就想啊,想朕若是也和他一樣不學無術浪蕩度日,嘿嘿~那該是怎樣一副光景?每每這麽想的時候,朕就打心眼兒裏覺得舒坦——這可隻有你知道,這麽多年,朕可跟你母後都沒說過~”段耀緊鎖的愁眉終於得以舒展,滿臉的陰霾也為之一掃而空。


    “父皇羨慕段歸?”


    “那是自然,生於深宮的皇室子孫,又有哪個能不羨慕他!朕小時候天天呆在禦書房,他卻可以日日流連市井——朕曾經想過,就把這皇位還給他,從此掉個個兒,我去做那個優哉遊哉的閑散王爺~”


    “噗~父皇你這話,倒像是十四弟說出來的呢~”


    “宣忱......朕喜歡他,恰恰就是因為他真性情不作偽,咳咳~朕若不是獨子,也許就是他那個樣子呢~哈哈~咳咳咳~”


    段耀越說越興奮,常年暗沉的臉色竟泛起了紅潤的光澤。


    “父皇,若是.....,若是有來世,你......”


    “若有來世?來世朕......不,我!絕不生在帝王家,但也別太潦倒,嗯~最好就是有十畝水田,一院瓦房,晴耕雨讀悠閑度日,再娶個粗手大腳的村姑,生上一堆虎頭虎腦的孩子......咳咳咳咳咳~”段耀激動地咳個不停,任憑他如何喝藥也壓不下去。


    “咳咳咳咳咳......?”潔白的絲帕上竟是猩紅的血跡,段耀為之一愣——他知道自己已是病入膏肓,卻沒想到那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段歆柔卻一點兒都不驚訝,她看著那方白絲帕上的血色,眼中的神情竟有些如釋重負。


    段耀當然看得懂她那眼神意味著什麽,他忽然間就明白了自己的偶感風寒為何漸漸竟成了沉屙難治——他並非沒有懷疑過,隻是不願相信親生女兒衣不解帶的照料居然和自己不明原因的絕症真的有關。


    “咳咳咳~歆柔?”段耀眼中滿是疑問,他不相信女兒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毒婦。


    “父皇,對不起,我.......我選擇站在他那一邊......”


    “......誰?不,你不用說了......是他,竟然是他,果然是他,嗬嗬嗬~哈哈哈哈~”


    “父皇......”


    “......咳咳咳~好,好~好!告訴他,朕不恨他更不怨他......天家無情,自古皆然!他做得對!若沒有這份決絕,還談何整束朝綱複我河山......咳咳咳~不過,千萬告誡他,務必記得今日所為的初衷......咳咳咳~拿出來吧,應該還有一份詔書要用朕的玉璽吧,對麽?”段耀強撐著病體,眼中真的不見一絲怨恨。


    “父皇......”果然,段歆柔顫抖著雙手從袖中扯出一幅黃絹,已然泣不成聲。


    “咳咳咳~咳~走嘍~走嘍......上天垂憐,來世,莫生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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