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明,你恐怕還要再待些日子。”


    說話的年輕人背對著陸昭明,他的聲音冷冽而沉靜,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幽泉——陸昭明則獨自坐在一邊的方桌前喝著悶酒,聞聽此言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我已經在這個破地窖裏呆了快半個月了,你們究竟還要我待到幾時?!”他早受夠了這個不見天日的老鼠洞——嘯月城的貨倉已經許久無人問津,甚至連管倉的小吏似乎都不知道某一間倉房裏居然還別有洞天,於是雲記的人便理所當然租下了這裏並把陸昭明藏了進去。


    他確實還活著,隻是好像也隻剩下半條命而已——胸口厚厚的繃帶上雖然不見血跡,但金紙一樣的臉色和愈發凹陷的雙頰無一不昭示著他曾經傷重垂危。


    那天,他看到來人是謝晨夕的時候簡直欣喜若狂,以他對這個人的了解,自己如果出言相求他必定會給自己一個痛快,而且絕不會毀傷他的“屍體”。所以他在和謝晨夕虛與委蛇的時候,已運起全身的真炁護住了心脈——謝晨夕的飛刀固然淩厲,可他隻需要看準時機再稍稍側個兩分,憑借肋骨、肌肉和匯聚於一點的畢生功力,足以讓刀鋒避開致命的要害。


    可他還是小看了謝晨夕——即便那把飛刀不足以致命,但卻足以令他血流如注。他就那麽一直忍耐著,等到所有人都遠去之後,大量的失血已經令他虛弱到幾乎爬不起來。


    幸好這時候有一個同樣身受重傷的倒黴鬼從旁邊經過,於是這個倒黴鬼就成了陸昭明的替死鬼——陸昭明在他的心口作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傷痕之後並沒有忘了將街道兩側的房舍都付之一炬,待眼前已是一片火海之時,他才艱難地蹣跚而去。


    之後的幾天他先是找了個當地的土郎中為自己診治,稍有好轉便也將那救命恩人送進了黃泉。他本來打算就此出城逃迴建康,可一來擔心功敗垂成迴去也是兔死狗烹,二來確實傷勢未愈難以遠行,所以便一直躲在乞丐窩裏打探消息。


    直到有一天,他正準備搶劫一個滿臉猥瑣的老奸商,正要動手卻突然被人從後麵打了悶棍,再醒來時便已經身處於一個滿是黴爛氣味的地窖。


    麵前這個年輕人聲稱是收到了米邱的消息從江北而來,可惜嘯月城大事已定他們也隻能救他一命而已——這個年輕人渾身帶著一種令陸昭明極不舒服的氣息,尤其他臉上那張好像金銀熔鑄的飛鷹麵具,令他整個人說不出的詭異。


    受命前往江東輔助陸昭明重建諜網的,正是揚州刺史慕流雲麾下的昭武校尉沈稷。


    但因為他實在過於顯眼,所以拋頭露麵的事,都由那個死乞白賴一定要跟來的長孫懼去做,甚至商隊之中知道沈稷身份的人也是寥寥無幾。


    區區兩年,他已經是慕流雲最器重的下屬之一——他依稀記得當時慕流雲接到朝廷詔命時愁眉不展的樣子,慕清平和鋒鏑營一眾將領誰都不適合做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想來想去,這擔子也就隻有落在了他的肩上。


    “段之泓和司徒靖解除了城內的戒嚴,你若是想尋死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安排人送你去自投羅網——這麽昭然若揭的欲擒故縱,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沈稷已經不再是那個青澀的毛頭小子,兩年的光陰讓他成長了許多,除了身形更加健碩挺拔之外,言談舉止間竟也有了隱隱的殺伐之氣。


    “若不是你肆意妄為,我何必要躲在這兒!!”陸昭明忽然將酒碗摔得粉碎,借此發泄著內心的憤懣。


    他傷勢未愈,當然不可能在重重護衛之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段之泓——真正取了吳國撫遠大將軍首級的,正是他麵前這個叫沈稷的人。


    陸昭明清楚地記得那一晚這年輕人提著段之泓的人頭迴來時,眼神之中淩厲的殺意和周身濃鬱的血腥,他隻說了一句話,“這個,當做給段懷璋的見麵禮,他會再重用你的。”


    鋒鏑營,上一次聽到這三個字時它還名不見經傳,現而今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陸昭明感到了一種強大的威脅——因為這個年輕人身上流露出的氣勢,竟是絲毫不亞於他所熟悉的那支強兵。


    “肆意妄為?若不是你無能,建康的諜網何至於被連根拔起?!說什麽借用黎越除掉段歸......現在黎越叛亂平息,段歸更是和六部郡主聯姻執並掌嘯月城,你若不拿出點功績,段懷璋豈會容你!”沈稷絲毫不理會陸昭明的咆哮,冷冷地迴頭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之前丟下了四個不容置喙的字,“好好呆著!”


    目送著沈稷離去的背影,陸昭明心中翻來覆去地隻有一句話——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那小子急了?”


    “......嗯,急不可待。”


    長孫懼和沈稷一老一少相視一笑,沈稷眉宇間竟然多了幾分長孫懼臉上的那種奸猾。


    “嗬嗬嗬~如此正好,狗急跳牆了,老夫才好賣弄手藝~”長孫懼的笑容裏盡是詭異和陰險,這種笑容沈稷見過不止一次,而每一次他露出這種表情時,都會有人遭殃。


    老頭兒就這樣掛著一臉的笑容,一搖三晃地出了貨棧,作為主事的人,他總得隔三差五地去關注一下雲記分號的籌備狀況。


    而這一去就是整整一天一夜——因為雲記商號的馬隊不出意外地被司徒靖查扣,為此他漲紅了老臉幾乎是撒潑打滾連哭帶鬧地演了一場苦情大戲,若不是段歸親自出麵道歉,恐怕他此刻還和商隊待在一起不肯離開。


    長孫懼幾乎是被人抬迴來的,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好像一隻氣鼓鼓的老蛤蟆,司徒靖顯得很尷尬,安頓好他之後立刻就奪門而逃,似乎多呆哪怕一會兒都會被這老頭兒給氣死。


    “果然,一直有人盯著我們的商隊,而且要出城就隻有那一條路......你想走,恐怕有些難啊~”長孫懼迴到地窖裏對著陸昭明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那怎麽辦?!我就一直呆在這個洞裏?!一輩子都不出去了?!”陸昭明拍案而起,聲嘶力竭的怒吼著,有那麽一刹那他甚至希望他的聲音可以驚動外麵的巡邏兵士,可惜一切都是徒勞——這地方以前存放的東西必然見不得光,否則這地窖絕不會挖得這麽深,這麽隱蔽。


    在趙牧接掌這裏之前,嘯月城的走私一直屢禁不絕,不僅僅是糧食和珠寶,甚至包括兵器鎧甲——這裏,應該就是那些蠹蟲們曾經的巢窠。


    “要麽你會飛......要麽你會隱身法......”老頭兒歎了一口氣,好像是在說笑一般。


    “隱身法......”陸昭明好像想到了什麽似的低頭沉吟。


    “可惜這城裏沒有一線牽的買賣,不然給你弄張臉,易容出城倒是易如反掌......”


    “易容!”陸昭明終於捉到了腦海中的那絲脈絡,繼而整個靈台為之清明起來,“孫老先生,你會易容?”


    “老夫久在太醫院任事,這等雕蟲小技不在話下......不過沒有臉皮,那一旦換了可就......不行不行,太危險了——而且也沒個畫像塑形什麽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先生稍等,我這就給你畫!”陸昭明的聲音激動地有些顫抖,一張臉轉眼也因為興奮而潮紅。


    取過筆墨紙硯,陸昭明刷刷點點便在紙上畫出了一張人像——段懷璋,吳國的東宮太子段懷璋!


    “吳國太子段懷璋!你瘋了?!荒唐!荒唐!你易容成這樣,那不是更加顯眼......沈大人你看這......”長孫懼的驚訝簡直就像發自內心一樣,連一旁的沈稷都險些信以為真。


    “陸昭明,你是在說笑麽?這一點都不有趣!”沈稷故意冷著臉,麵具之下的那隻眼睛真如鷹眼般犀利。


    “先生見過吳國太子?那就更好了——在下曾任吳國東宮侍衛之職,知道那個太子身邊有不少影侍,那些人言行舉止和他如出一轍,大概也是通過易容和訓練培養的......我現在走投無路,而他早有招攬之心,不如就此去做他的影侍!豈不更接近這個儲君?”陸昭明對沈稷有一種莫名的敵意,所以他像是沒聽見似的不為所動——隨後他對長孫懼擠出一絲笑容並拱手作揖,眼神之中竟然滿是期盼。


    沈稷當然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閃即逝的欲望——長孫懼說的沒錯,這個人野心勃勃,隻要灑下這點餌料,他必定會自己咬鉤。


    “事不宜遲,先生請速速替我易容,趁著傷勢未愈讓我隨商隊出城——就說是本地雇的腳夫,大戰中毀了容!”


    “陸大人高啊!如今城裏受傷的兵民數以千計,正好借此瞞天過海——不過陸大人,這是要用刀子雕刻皮肉,過程不僅痛苦非常,而且此生再無法變迴自己了......”


    “無妨!”


    沈稷在一旁靜靜看著長孫懼精湛的表演,他簡直忍不住要為之擊節讚歎——這個老頭兒根本不應該做刺客,他憑著精湛的表演隨便找個戲班子都能混成一代名角。


    “......你確定要這麽做?一旦如此,世間再無陸昭明,隻是多了一個段懷璋的影子......”沈稷需要最後為他的決心添一把火。


    “你在擔心什麽?擔心我會後悔成為段懷璋?還是擔心我會因為錦衣玉食背叛先登營?陸昭明永遠是陸昭明,無論他長著誰的臉——別廢話了,快去準備吧......還有,替我找一麵鏡子來。”陸昭明畢竟是人,即將永遠變成另一個人難免會心中五味雜陳,他似乎想在施術之前最後看看自己。


    沈稷的目的已經達到,於是他和長孫懼便去各自準備一應所需——地窖裏又隻剩陸昭明一個人,而此刻他才敢於露出潛藏在心底的笑意。


    真作假時假亦真,他陸昭明文武全才,為何不能身入東宮也過一把國之儲君的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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