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老爺子迴憶,大概是第一樁命案發生前的兩個月,他受人之托轉手這把鶴首寶相青銅壺。雖然是過路財神,但出於謹慎,老爺子還是仔仔細細查驗了一遍,至少可以肯定,在轉手之前青銅壺並無異樣。


    當時的買主是個小夥子,歲數不大,二十出頭的光景。衣著打扮很普通,不像是手頭寬綽的樣子,但相驗過東西後,這小夥子連價都沒還,當場錢貨兩訖。因這一行當裏有規矩,老爺子也不是好事兒的人,所以這人究竟是哪路子的,他也就沒多打聽,隻知道姓秦。


    “秦?”我想了想,問陳百年:“你先頭說第一個出事的那個水務局領導,送他青銅壺的那個個什麽公司的負責人姓啥?”


    陳百年老神在在的低垂著眼皮:“這我哪知道,刨根問底你得去找警察。”


    歸海已經換了蟲子的一身皮出來,亞麻灰條紋襯衫,一套挺脫的深咖色馬甲配小西褲,還真別說,人模狗樣的。就是腳上煞風景的仍舊趿拉著他那雙半新不舊的灑鞋,估摸著是因為蟲子的鞋碼不稱他的腳,沒得替換。那一頭半長不短的白毛梳成騷氣的大背,也不知他抹了蟲子多少發膠,整個腦袋在晨光中油亮亮的發光,後腦瓜上還紮著一個短撅撅的揪。唯獨那貓咬狗啃的鬢角不太服帖,厚重的發膠也拿這幾根毛沒轍,任由它們打著綹油唧唧的散落下來。


    歸海自我感覺良好的捋著他那幾綹油滋馬哈的鬢毛,慢悠悠的說:“我記得之前懟禿兒說的是百檜集團。這個公司主要包攬工程設計施工,在業內小有名氣。公司法人姓曾,經理姓趙,監事姓金。至於其他中層以上管理是否有姓秦的,不好說,不過也不難打聽。”


    這就一妥妥的人形搜索引擎啊!不愧是在街麵上久混的人!我連連點頭,眼下這事就如同一條打了一連串死結的繩子,須得揪出個頭緒才能逐個解開,這個姓秦的小夥子指不定就是青銅壺作妖的突破口。正尋思著,轉眼又掃到雷劈木匣子裏那一團幽謐的青綠,我後脊梁嗖嗖的直冒冷氣,鬼使神差的伸手“啪”的合上匣子。


    老爺子端著搪瓷缸在廊子裏來來迴迴的轉了幾圈,末了又踱到唐可人身邊。可人這會已經不像早晨那陣渾渾噩噩,看著似乎有了些精氣神,但仍是一副疲弱的樣子。老爺子掂著可人的下巴看了看,不鹹不淡的哼了哼:“他這模樣你們也省點折騰吧,叫他養足了精神再迴去,你們幾個中午就擱這吃吧。”說著把手一撂,可人的腦袋沉甸甸的耷拉下來。


    我受寵若驚的應了一聲,小心翼翼的問:“您看他是怎麽樣?”


    老爺子不甚熱心:“沒妨礙,陽氣損耗了些,再就是驚著了。迴頭弄塊生薑給他含著,再叫馨子找點雞血給他畫個拘魂碼。”


    花常馨正端著個碗過來,前頭她領著歸海找衣服,不曉得這裏頭的原委。聽見這老爺子句,她哈的樂出了聲:“大老爺們還能驚成這樣?出息啊!”


    貌似這一句刺痛了可人身為男人的尊嚴,他登時惱羞成怒,虛弱且不乏堅挺的反抗:“大老爺們怎麽了?老爺們也是肉做的,誰規定老爺們就不能受驚了?”


    祖宗誒!花常馨可是出了名的臉子急,招翻了她,還畫個錘子拘魂碼,不畫個催命符直接把唐可人送走都算她高大發慈悲!我一把扯住可人:“能受能受!悄默聲的別吵吵了啊!”


    不知是顧忌著老爺子,還是這位姑奶奶的心情好。花常馨竟出乎意料的沒翻臉,扯著閑把碗遞給老爺子:“您老要的豆腐腦刀刀買迴來了,那丫頭剛才也不知在哪磨洋工,眼瞅著上學要遲到了才急眼,今早的豆腐腦甭管是鹹甜鹹她都不能陪您一塊喝了,您自己個睄熱吸溜著吧。”


    “得嘞,都別擱我跟前吵吵把火的!”老爺子接過碗,指著對麵一溜房子,又指了指唐可人:“後罩房有的是空屋,把這個大摳嘍眼帶過去消停的歇息歇息,給他塊薑先啃著。”說著趕蠅子似的把手一揮:“別杵這圍著,早飯沒帶你們的份,餓了外間有的是賣早點的,你們自己個兒消遣去!”


    頓了頓,老爺子斜了一眼桌上的匣子,接茬道:“這東西就先擱在我這,重小子現不在家,迴頭等迴他來叫他好生看看。”


    “您老吃著吧,我們吃過了。”歸海應了一聲,又笑眯眯的問:“老太爺,不介意我們在您的地界兒轉轉?”


    老爺子眼皮也沒抬的揮揮手,隻顧著吸溜豆腐腦。


    陳百年似乎欲言又止,眼光有意無意的落在匣子上。我留心看他,不期他突然轉身,視線堪堪跟我撞個正著。四隻眼不尷不尬的對瞅片刻,陳百年嘴角似有若無的扯了那麽一下,我麻溜別開眼,直到他走出老遠我才恍惚覺著不對味——我心虛個錘子?


    花常馨帶著唐可人去罩房休息,我和歸海、陳百年在前院溜達了幾圈,又領著他倆賞鑒了一迴堂屋裏的石碑石柱。後來實在是無所事事,陳百年幹脆雙腳勾著橫梁,闔眼抱臂在廊簷底下倒掛金鍾。歸海沒了他那頂破帽子,活像個掀了殼的王八,蔫兒了吧唧的貓在堂屋裏躲太陽。


    太陽已爬上了高天,據我了解,往常這個時候如果沒人來看事,老爺子一般就在後院拾掇他的菜園子。趁著沒人留神,我偷偷摸迴了後院。


    果不其然,老爺子正蹲在牆根底下鼓搗那幾株小茄紐子。禿腦亮在陽光下有些晃眼,由兩鬢向腦後挓挲著一圈稀疏的白發,乍一看像菜地裏一朵被風吹禿的蒲公英。


    我殷勤的挨過去,在老爺子身旁蹲下薅草,心裏計劃著怎麽跟老爺子兜搭上神兒的事。


    “你又憋什麽壞呢?”老爺子拿眼梢子溜著我。我訕訕的一笑:“瞧您說的,我能憋什麽壞,您也念著點我的好處啊!”


    “好處?我不費神提防著你往外掏壞興許還能多活些個年頭!”老頭子扯下個長抽抽了的茄紐子,冷笑一聲:“你這麽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就別抻著了。說吧,怎麽了又?”


    我大致理了下頭緒,把昨夜的經過講給老爺子聽。老爺子越聽麵色越沉,起身拍淨手上的泥土截住我的話頭:“過來。”


    我不明所以,忙閉上嘴跟過來。一氣跟他進了前廊。陳百年還在廊簷下掛著,聽見動靜掀了掀眼皮。老爺子打他麵前經過,朝堂屋一撇頭:“你下來,進去。”


    陳百年懶洋洋的舒展了一下手臂,一挺身翻下來跟著我們進了堂屋。歸海在屋角的一把圈椅上正襟危坐,我正驚奇他怎麽如此規矩板正,從堂屋內室裏轉出一個人來,一頭天然奶奶灰,燙的相當俏皮,還梳著韓式劉海。身上穿了套少女感十足的奶白色衛衣,手持雙劍,一柄豪橫的扛在肩頭,一柄殺氣騰騰的提在手裏。我愣了愣神,脫口而出:“老太太,您在家啊?”


    花家老太太蓋笑春,出身武術世家,尤其擅劍,兩柄青鋒耍那叫一個出神入化,人稱“遼東雙劍”。


    “喲!大骨朵兒迴來啦!”老太太也是一愣,繼而臉上笑開了花。


    哎媽呀這羞人答答的稱唿!我忙不迭的搶過話頭:“迴來看看您跟老爺子,有件小事得求老爺子調停調停,捎帶著領幾個朋友來家逛逛。我剛才怎麽沒見著您?”


    老太太比了比手裏的劍:“晨練呐,剛迴來瞧瞧堂上。”說著又瞧了瞧歸海和陳百年:“怎麽不叫你的小朋友去你屋裏坐?坐這我還當是等看事的呢。”


    我愣了愣:“……我那間屋子……還留著呢?”


    老太太掄起提在手裏的那把劍在我屁股上重重一敲,半惱半笑:“怎麽著,出去瘋野了,連家也不想要了?”


    心裏五味雜陳,我強笑:“怎麽能夠,這不是支巴了個小買賣嘛,剛弄出些名堂來,不然早迴來看您了。”


    老爺子在一旁冷哼一聲,我惶然無措的垂下頭。


    歸海這個人精最擅長粉飾太平,遞的一手好台階,對著老太太自然又親香的接過了話茬:“頭前兒見您進來,我就猜著是您了。我叫歸海重溟,在大骨朵兒的鋪子裏幫忙,我也不知道自己該算啥輩分,您要是不嫌我沒規矩,我就隨著大骨朵兒也叫您老太太好不好?”


    大骨朵兒也是你叫的?我眼裏嗖嗖嗖的飛出刀子來,奈何老太太稀罕,一個勁兒的誇讚:“這小夥子嘴頭子真甜甘!”


    陳百年一慣的外路精神,擠眉弄眼的刺鬧人:“大骨朵兒?是你啊?”


    我氣結無語,老太太樂嗬嗬的直點頭:“可不就是?別看現在這麽抽巴,大骨朵兒小時候長得……哎呦,粉嫩嫩的喲!像個大花苞,那個待人稀罕,我們就大骨朵兒大骨朵兒的叫開了!”


    “得嘞老太太!您歇會!”我滿頭黑線,忙不迭攙著她坐在圈椅上。


    “越長越抽抽,這話是真!”老頭子沒好氣的哼哼著,背了手徑自進了內堂。


    “老鬼!德行!”老太太坐不住,樂顛顛的站起來,帶著幾分狡黠朝我們眨眨眼:“孩兒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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