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是個身量頎長的道士打扮的年輕人,黃楊木簪束發,一身青藍中褂,高靿襪子雙臉鞋,遠遠看去倒真是一身浩然氣,兩袖清白風。


    饒是嚇了一跳,我還是故作鎮定的抬手止住眾人的慌亂。來者怕不是個善茬,大有搞事的意圖,不過介於投石問路向來都是先禮後兵,我也客客氣氣的給他遞個臉麵:“慈悲慈悲,敢問這位道長尊號仙鄉,有沒有度牒?”


    道士跨進院中,黑暗裏顯露出一張奇異的臉。他也就二十啷當歲的年紀,兩腮多肉,帶著幾分還未褪盡的嬰兒肥,五官卻如刀削斧鑿一般冷硬,尤其那潑墨似的兩道眉,鐵畫銀鉤的穿鑿在肉嘟嘟的臉上,古怪又違和。


    “全真龍門趙空崖。”道士冷冰冰的自報家門,不知從哪摸出一冊薄薄的道士證,在我眼前打開一晃,昏暗中我隻看到內頁上照片的虛影。


    莫名感到一絲挑釁,我態度也冷了三分,呲了呲牙:“嗬,仙駕貴腳踏賤地,有何貴幹啊?”


    趙空崖一雙吊眼分明古井無波,視線所經之處卻像被覆上了一層無形的冰花,冷意逼人。殷父緊張的把殷母擋在身後,眾人立在一旁,空氣分外凝重。唯獨從方才就坐在牆根底下的歸海重溟老神在在,事不關己的眯著眼睛看熱鬧。


    “交出白祈文。”趙空崖一點也沒有要同我周旋的意思,語氣生冷,單刀直入:“你們做的這些有損陰鷙的事貧道便可以不追究。”


    “你說交就交?你是他什麽人啊?”我嗤的一笑,不假掩飾其中的不屑與囂張。不過,說真格的,我其實並不太想和一個正兒八經的道士正麵硬杠。不僅是因為ming婚這事的確理虧。最主要還是因為我身上不明不白的帶著幾路沒法調停的仙家,既不能出馬立堂,又不能讓我安穩的做個尋常人,但凡他有幾分本事,必然看的出來。正麵衝突,我肯定沾不到半點好處,要知道,道士要想要拿捏散修的野仙,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更何況我還有傷在身。


    可我這人典型的吃軟不吃硬,驢脾氣犯了勁兒,一點法兒也沒有。既然娃娃臉的態度讓我不爽,那我就棱棱著眼瞪他,甭提打得過打不過,氣勢得到位。


    殷父猶豫著往前站了站,遞了個台階:“這位……道爺,這事原本與這位師父不相幹,大家有話好說,婚事原就是那兩個苦命的孩子應許的……”


    “放你娘的屁!”尖厲的叫罵聲驟然打斷他的話,眾人一驚,連趙空崖也皺起了眉頭。


    門外湧進來烏泱泱一堆人,為首的一男一女氣勢洶洶。男的身材有些發福,頭頂沒什麽頭發,神色陰沉,穿著質地考究的格紋襯衫,外罩一件羊毛背心。女的倒是異常奪人眼球,大骨架,相當壯,一件赭紅色的薄衫在身上撐開,勒出一堆一層的脂肪。脖子上繃著一串圓潤的珍珠項鏈,兩耳上一對綠瑩瑩的翡翠耳墜晃的人眼暈,兩手至少攢了五六個金光燦爛的戒指,乍一看像個移動的珠寶架子,浮誇又不搭調的衣飾,讓人不由自主的就忽略了她的樣貌。這一對暴發戶的做派,一準是白家老子沒跑!


    白母咋咋唿唿的號喪進來,直奔殷父:“你們家幹的好事!”估摸著是算準好男不跟女鬥,她有恃無恐的扯住殷父衣領,哭嚎聲震的人心驚膽戰:“你們這些催命鬼!讓我兒子死都不得安寧呦!”


    “撒手!”矮胖青年脖子上的筋都漲了起來,一把鉗住她套著黃澄澄的金鐲子的手腕,將人向外推搡:“ming婚是你兒子提的!我妹子為了你兒子把命都搭進去了,沒找你們白家賠命就算了,你還有臉來鬧事?滾!滾出去!”


    白母架住青年的胳膊狠狠一推,奈何青年巋然不動,她自己反倒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於是白母幹脆就勢撒起潑來:“打人!你們還敢打人!”她扭頭對白家跟來的人謯娽著嗓子哭嚎:“你們都看見了,他們家的短命鬼克死了我兒子,現在又欺負起我們這些老的來了!我可沒法活了啊!”


    殷父才從她的鉗製中掙脫出來,領子還皺著一塊,煞是狼狽,他極力克製火氣,聲音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別不講理!我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叫你們白家赤口毒舌的逼死,你倒是給我們一個說法!”


    “說法?什麽說法?”白母兩眼瞪得宛如銅鈴:“你女兒死了是她命短!她活該!你跟我要什麽說法?”


    話音剛落,一截燒的焦黑的木棍朝她當頭劈下,她登時白了臉,往地上一癱,堪堪避了過去!殷母抄著那根焚燒紙劄用的撥火棍子,橫掃豎劈虎虎生風的趕開眾人,正要一棍再打下去,就被白老子和白家一夥人團團圍住,連掐帶擰的拖開。殷父急了眼,喊了聲“繡雯”一頭紮進人堆,矮胖青年急忙奔了過去,岔聲大罵:“媽的!敢動我殷家人試試!”其他人也都跟著青年衝進戰圈,一時間抓的抓,打的打,你拉我扯,場麵一度相當混亂。


    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我措手不及,被混戰的人群硬生生擠到牆根下和歸海重溟蹲在一塊。歸海重溟看熱鬧不嫌事大,一邊嘖嘖的咂吧嘴,一邊亢奮的啪啪拍著我肩膀:“三個銅鈿看戲文——精彩!誒誒誒,你看那個,真下死手啊!還有那個,好家夥!暴躁,都忒暴躁!”


    混亂中,陳列著香燭的小幾被撞倒,連帶著影亭也被掀翻在地。香爐供器碎了一地,喜餅與供菜被踩的稀爛。遺像在人們腳下支離破碎。激揚的沙塵裏,黑白的麵容被猙獰的罅隙割裂,裂痕將照片上殷寧的嘴角劃開詭異的弧度,無聲的嘲笑這荒唐的一幕。


    心髒猛地一縮,寒意直衝腦門,我整個人都悚然了——尋常白事還有諸多忌諱,何況是ming婚,這要是衝了紅白雙煞,非死即傷!顧不上胸口鈍痛,我一頭紮進戰圈:“住手!都住手!”


    然而沒人理會我,殷家著實被氣狠了,白家也紅了眼,兩撥人打的不可開交。我眼急手快的從地上撈起白祈文和殷寧的遺像,一抬頭正撞見趙空崖趁亂把白祈文的屍體從棺材裏往外拖!


    我又驚又怒,龍鳳貼已經化過,相當於雙方在陰司有了正式的結婚證,這時候強行毀了這樁婚事,媽的,都得遭殃!頓時忘了胸口的疼痛,我扯著嗓子狂嗥:“都他媽的別打了!那道士要偷人了!”


    穿雲裂石的一聲咆哮,終於讓眾人注意到趙空崖的動作,矮胖青年率先反應過來,奔著趙空崖一個箭步搶上前:“你敢搶人?”


    白母好像一座抵擋千夫的拒馬,坐在地上,緊緊抱住青年的腿,厲聲攛掇白家一眾人:“不能放他們過去!”


    兩撥人又推搡成一團,而趙空崖已將屍體扛在了肩頭。我被擋在人堆外頭一時無法靠近,情急之下一眼掃到蹲在牆根底下吃瓜的歸海重溟,當下也不管靠不靠譜,指著趙空崖朝歸海重溟怒吼:“快!截住他!”


    “誰?我?”歸海重溟茫然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我鬼火亂逬:“丫的就你!快啊!”


    歸海重溟慢悠悠的站起來,不緊不慢的撣盡身上的塵土,覷著眼向我意味不明的一笑,沒有任何動作。


    雖然很有種踹他個五體投地的衝動,但我心裏不至於拎不清。歸海重溟本身與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誤打誤撞的機緣才跟我來到殷家,幫忙是情分,不幫是本分,我沒理由強迫他,更不能拉他趟渾水。


    閉了閉眼,就在我蓄勢準備強製突圍的時候,聽見了一聲疏朗的輕笑:“先說好了,我很貴的!”


    詫異睜眼,沒等我咂摸出這話的意思,歸海重溟神行詭步,轉眼已立在了鐵門前,截住了趙空崖的去路,我甚至連他的動作都沒看分明。


    歸海重溟兩手揣在袖子裏,吊兒郎當的向趙空崖彎了彎他鼻子底下的並集符號:“小道士,你搶新郎倌做什麽?”


    “讓開!”趙空崖難得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先前的冷漠刻板。


    “龍鳳貼都燒過了,咱們也得講究成人之美不是?打個商量……”


    “讓開!”趙空崖冷厲的打斷他,眼皮都沒抬一下。


    “嘖,那就沒辦法了。”歸海重溟撓撓頭,往旁邊讓了讓。


    娘希匹!你還真好說話!我憤怒的掙開近身兩個人的阻攔,竭力想殺到門口去。


    就在趙空崖與歸海重溟錯身之際,電光火石之間,歸海重溟突然發難,一手直逼趙空崖麵門,一手扯住白祈文的一條胳膊,徑直把屍體從趙空崖肩頭卸下。


    趙空崖偏頭避開歸海重溟的攻勢,幾乎下意識的一掌拍向歸海重溟,出手見招,唯玄唯妙,一招一式都是正經功夫。相較之下,歸海重溟全靠胡攻亂守,壓根就沒有套路章法。不過,他雖然連番避退,乍一看略顯頹勢,可麵對趙空崖的招式,他似乎都能有意無意好巧不巧的錯開。我眉頭一皺,懷疑這小子是有意藏拙。


    二人一人扯住屍體的一條胳膊,分毫不讓,你來我往的過招。歸海重溟麵不紅氣不喘,帶著幾分戲謔扯了扯唇:“身手不錯啊,使的什麽功夫?”


    趙空崖一掌逼退歸海重溟,把屍體攬在臂彎,一手做了個漂亮的收勢,麵不改色的冷哼:“太乙先天合盤掌,你這種野路子攔不住我的,讓開!”


    歸海重溟彎了彎眼,沒動。


    我終於從戰局中脫出身來,避開眾人躲在殷寧的棺槨後,把兩人的遺像暫且小心的擱置在棺蓋上。正當我安置好遺像準備不要臉的衝過去協助歸海重溟一打二時,餘光一掃,側後方驀地閃過一道人影,我驚覺扭頭,堪堪和那人打了個照麵,白家老子!我一愣,他驟不及防的在我背上猛的一推,我整個人立時重重撲倒在棺材上,眼前一黑,胸口劇痛襲來。


    而更要命的是,棺材因這一撞,動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方異聞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花浣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花浣初並收藏十方異聞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