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青的事,仲青一直對於知行耿耿於懷,覺得怎麽著也不該把蜀青趕出家。他是倔脾氣,又沒那個能力自我寬解,就一直氣一直氣,氣到打通了任督二脈,就搬去跟幾個師兄一起住集體寢室了。


    仿佛也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每天都悶頭做事,也不怎麽嬉皮笑臉了。


    仲青雖然在烹飪學校呆了三年,但沒長醒,主要在混,理論學得多,實操很少,所以現在還是廚房裏的雜工,就是磚頭工,哪裏需要搬到哪裏。


    師父覺得是時候了,開始教他一些手藝。


    先是讓他辨別食材,這點仲青就給過他驚喜,所以他覺得可以把這一步跨過去,直接讓他上刀工,去看農村殺豬的流程。


    就在沱江邊上的東坡村,師父給他介紹了一個當地的殺豬匠劉一刀,這顯然不是他的真名字,他的真名字早就淹沒在養豬人的唾沫星子裏了。


    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很好理解,他殺豬從來都是一刀斃命,又快又準,不上二刀。其實這是殺豬匠的基本功,很少有成名後的殺豬師傅還會補二刀的。


    但劉一刀殺了幾十年的豬,氣場太強大,據說豬看見他就會下跪,肯定不是出於恭敬,或者謝不殺之恩,而是實實在在的腳發軟,撐不起身子。這種恐懼是刻在基因中的,知道這個瘦小的老頭,是殺豬不眨眼的惡魔。


    連公豬都會下跪,因為劉一刀還兼做劁豬的生意。


    劉一刀在前二十年,被國家隊收了編,那時候農村基本上沒有私人養豬的,就去了合作社,吃公家飯,再偷偷地殺豬掙點下水。也正因為這樣,才把婆娘娃兒養得油光水滑,所有人看他們家都是眼帶綠光,別的不說,女兒每天油嚕嚕的嘴唇,就讓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晚上睡不著覺了。


    近幾年,農村養豬的多了,忙不過來,劉一刀又辭了鐵飯碗,靠手藝吃飯,還帶徒弟和幾個兒子。


    最小的一個兒子叫劉成德,年齡跟仲青差不多,還要大點月份。


    仲青拿了師父的條子去找劉一刀,最先見到的就是劉成德。


    自來熟的劉成德,天天跟黑不溜丟的豬打交道,陡然見了一個白花花的人,還是個土生土長的城裏人,幸福到要暈厥的地步。


    劉成德話趕著話,水潑不進地說:“你是於仲青?範叔的關門弟子?老十?範叔現在還做菜不?他做的紅燒肉還是那麽好吃?要做一天一夜?你這次來要住幾天?跟我睡一間屋行不?八師兄臉還是曬不黑?龔勇舌頭還是那麽大嗎?”


    顧韜晦在心裏喊:“頭都要炒暈了,他是幾輩子沒說過話嗎?還是當了幾輩子的啞巴才投胎?”


    仲青迴懟:“你不要跟倒鬧,我就謝謝你。”


    其實顧韜晦才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當他成為一個靈體的時候,他的性格已經悄悄打上了主人的印跡。


    見到了劉師傅,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才垂手聽劉師傅問話。


    劉師傅標準化地開場白:“你師父現在還好?”


    仲青恭聲迴答:“挺好的,自從去了香如故飯店,比平時還要忙一些。”


    劉師傅又問:“你師娘身體還好?”


    仲青說:“現在還好,比較穩定,還在做放化療,頭發掉得多,人也瘦得快。”


    劉師傅歎了口氣,說:“這也是命,你師娘年輕的時候真漂亮,範哥討到她做老婆,瞌睡都笑沒了。”


    仲青就不好答話,跟一個晚輩見麵就說這樣的話,說明這個劉師傅也不是很靠譜。


    所以子肖其父呢!


    仲青想著就晃了劉成德一眼,發現劉成德正熱切地盯著他,如果說眼睛能替代舌頭,仲青甚至能感覺到臉上的滑膩。他不動聲色地抹了一把臉,把劉成德粘在臉上的眼珠子甩在地上。


    還用腳跟跐了一下。


    劉師傅又說:“你也不要拘束,你的師兄都來過我這裏,聽說你是範哥的關門弟子,那可能就是最後一個了。讓成德帶你去把行李放好,你晚上就跟他睡一床吧。”


    劉成德就來拉仲青:“走,我帶你去看房間。”


    仲青道了謝,才跟著劉成德往裏走。


    劉成德又開啟了他的評書循環播放模式。


    “今天我帶你在村裏逛一下,明天要起早,天不亮就要去殺豬,排著隊呢,不然殺到天黑都殺不完。”


    仲青打斷他:“那怎麽今天這麽空?”


    劉成德說:“我爸今天說你要來,專門把時間空出來,明天集中多殺幾條,好讓你看夠。”


    說完又壓低聲音湊近仲青的耳朵,還把手遮著半邊臉說:“我爸要親自殺第一條,他已經很久沒有親自殺過豬了,這次專門為你表演。”


    仲青受寵若驚,表示實在當不起,從來沒有受過這樣高規格的禮遇。


    晃到吃晚飯的時間,劉師傅的幾個兒女都過來了,還有徒弟,擺了兩桌,場麵十分宏大。仲青白著臉問劉成德:“你們每天吃飯都這麽大陣仗嗎?”


    劉成德說:“沒有,今天不是有貴客來嘛。”


    仲青再次表示受寵若驚,又給劉師傅敬了酒,以及挨著敬了各位師兄師姐,才敢端起碗來吃飯。


    菜都是就地取材,新鮮豬下水,今天早上才殺的豬,直接用鹽水煮了,打的農村的土蘸水,幹海椒麵,幹花椒麵,還有小茴香,配著土碗,十分的原生態。


    仲青第一次吃這種未製過的豬下水,覺得有一種獨特的鮮腥味,還隱約帶一點清新的臭味,配著辣得冒毛毛汗的海椒麵,連幹了三鬥碗飯。這新米煮的甑子飯也太好吃了,仲青的嘴都忙不過來,又要喝酒,又要吃飯,眼睛還盯著不遠處稠稠的一鍋米湯。


    劉成德幫他喝了不少酒,還弄得師兄不高興,說你胳膊肘怎麽朝外拐?劉成德瞪著眼說:“他,我弟,你們少來,要灌他酒,先把我喝倒。”


    顧韜晦敏銳地指出:“這小子賴上你了,你注意點。”


    仲青頭已經喝大了,他對顧韜晦說:“沒事,大不了讓師父多收一個徒弟。”


    最後仲青不得不跟劉成德一見如故,晚上睡一張床上,劉成德這個話癆差點沒聊通宵。


    第二天被叫醒時天還沒亮,自家釀的酒還是好,風一吹就清醒了,不上頭。


    然後悉悉窣窣穿好衣服,劉師傅的大徒弟就開個微麵包車把一夥人拉上,開了半個小時左右,就到了一處地方。


    兩個徒弟拿著鐵鉤子去把要宰的豬拖出來,勾著腮,豬拚了命地叫,但前後肢還是被固定在了兩個鐵釘上,豬側躺著,尋著間隙休息嗓子,一動又開始叫,兩個徒弟壓著豬,劉師傅箍著豬頭,拿一把細又長的刀,捅進豬頸部的位置。


    那豬的叫聲戛然而止,脖子上的血噴濺出來,流在早就準備好的大鐵盆裏。


    血流得差不多了之後,劉師傅在豬的後蹄處割了一個小口子,捅了一根鐵杆子進去,通過豬腿、豬背,一直捅到豬耳朵的部位,然後叫了大徒弟來吹豬,劉成德悄悄跟仲青說:“以前都是我爸吹,現在吹不動了,就讓大師兄吹。”


    豬被吹得鼓脹起來,肥肥的,蠻有喜慶效果。然後才放在熱水裏燙,用銼子刮毛,差不多刮成了一隻白豬,就掛在了木架子上要大卸了。


    劉師傅一邊解,劉成德一邊說,看得出經常幹這種事:“先從肚皮劃一刀,下水流出來了,快看,先放著,最後來清理,最難清理的是大腸,但最好吃的也是大腸。”劉成德說著還舌頭上卷到嘴唇舔了一圈,仿佛嚐到了屎的味道。


    劉成德繼續說:“再從背脊劃一刀,然後用砍刀把骨頭砍開,豬就分成了兩片。然後就開始分各個部位了,這個要看主人的意思,他們想咋個分就咋個分,我們都可以。”


    “像今天這家人,他們是分得最細的,把每個部位單獨賣,這樣可以賣最多錢。不過像這樣的人家不多,因為不是所有部位都剛好有人買。如果是收豬的人來,價格又壓得很低。所以最常見的是整賣不打零。但有時候買家需要把肉分成各個部位,這個也是我們來做。”


    “以前殺豬不收錢,也不整理,殺死剮完皮就走,請我們的人送個豬的部位作謝禮,所以那個時候我們家吃不完的下水和豬血。現在要求高了,要把最後一塊肉都分好,所以現在殺次豬要收錢,不然開這麽遠的路,油錢都收不迴來。”


    劉成德一個人嘰嘰呱呱,自問自答,樂此不疲。


    顧韜晦在身體裏說:“豬頸處有一小塊肉,不到一斤,雪花一樣,你問問他知道不?”


    仲青就問了劉成德,劉成德說:“知道,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這塊肉叫鬆阪肉,這是豬身上最值錢的部位,但很多人不知道。”


    劉成德又開始做出說悄悄話的樣子,放低聲音湊近仲青說:“有時候我們可以吃個冒詐,如果主人不懂這個,我們就把整個豬頸買迴去,再把鬆阪肉取出來。廣州來的收豬肉的指名要這個,貴得很。”


    仲青說:“按豬頸肉來買,吃的好欺頭。”


    劉成德又說:“也不經常有,以前裏脊肉最貴,槽頭肉最便宜,現在反過來了。廣州人拿過去做叉燒,一小塊就賣好幾百,比整頭豬都貴。”


    顧韜晦說:“有機會教你做雪花叉燒。”


    仲青說:“等我開始掌勺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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