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青這下倒是真的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聽寧氏族長往下說。


    寧氏族長悠悠道:“青丫頭,你可知道,老二的作坊門口掛的是什麽匾額?”


    寧夏青一愣,平日裏一直都管那作坊叫“寧氏作坊”,後來三老爺也開了作坊,她便改口叫寧氏作坊是“二老爺的作坊”或者“二堂叔的作坊”,她還從來沒有注意過那作坊門口的匾額上到底寫的是什麽名字。


    不對,不止是她沒有注意過,而是她從小到大,在聽族人提起那作坊的時候,從來沒人提起那作坊的名字,仿佛是一種默契似的,所有人都避忌提到寧氏作坊門口掛著的名字。


    為什麽會這樣呢?那作坊的名字到底是有什麽緣故,才會讓族裏所有人都默契地絕口不提?


    寧夏青仔細地想了一下,才猶豫地迴答:“我沒怎麽注意過,隻知道好像……是叫什麽韻作坊……”


    寧氏族長補充道:“叫作古韻作坊。”轉而又問:“那你知不知道,老三開的作坊叫什麽名字?”


    寧夏青一愣,不知道族長為什麽問起這件事,不過她之前聽董子真提過一嘴這事兒,所以倒是很快就迴答:“三堂叔的作坊叫逢源作坊。”


    族長點點頭,再問:“那你知不知道,寧氏所開的店鋪叫作什麽名字?”


    寧夏青迷惑地迴答:“我爺爺自立門戶開了望永閣,‘望永’二字分別取自我爺爺和我爹的輩字,我爹去世後我接手鋪子,改名叫華彩苑。寧氏其餘的鋪子全叫作凝輝堂,聽說這名字用了很多年了,還聽說‘凝’字是取自‘寧’字的諧音。”


    寧夏青看著族長的眼睛,不解地問:“三叔公到底想要說什麽?”


    寧氏族長悠悠地說:“的確,‘凝’字是取自‘寧’字的諧音,以此表示此鋪是寧氏的鋪子。可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既然想要表明此鋪是寧氏的鋪子,為何不直接用‘寧’字來取名,而要用一個同音字呢?”


    寧夏青不由得一頭霧水,卻隱隱覺得族長說得也有理。


    像寧氏這樣的大商戶在整個郡裏都是有名氣的,一般來說,這種商戶都會直接用姓氏來命名旗下產業,比如說,寧氏的鋪子可以直接叫作“寧氏匹料行”。


    “寧氏匹料行”雖然沒有“凝輝堂”風雅,但開鋪子不是寫詩詞,風不風雅無所謂,反而是越直接越好。若是叫作“寧氏匹料行”,不僅讓人一下子就能知道這店是賣料子的,也能讓人一下子知道這是寧氏旗下的產業。


    至於“凝輝堂”這個名字,寧夏青從小就覺得這名字起得不好,過於附庸風雅,反而不倫不類,讓顧客不能立刻知道裏頭是賣什麽的,而且聽起來很像是街邊小鋪子,一點都不像是經商世家的店鋪。


    所以說,寧氏的鋪子到底為什麽要叫作“凝輝堂”呢?寧夏青越琢磨越不解,不由得疑惑地向寧氏族長發問。


    寧氏族長點點頭,說:“你終於注意到這一點了,很好。”說著說著就歎了口氣,把這名字的典故講給寧夏青聽。


    原來在幾十年前,寧氏的鋪子竟然真的叫作“寧氏匹料行”,直到上一任族長因為打賭,將“寧氏匹料行”這個名字輸了出去之後,寧氏旗下的鋪子才全部改名為“凝輝堂”。


    此外,就連作坊都不能掛“寧氏”二字,所以二老爺的作坊才都起了“古韻作坊”這個名字。而因為此事對於寧氏中人來說並不光彩,所以寧氏眾人很少提及作坊的名字,口頭上仍以“寧氏作坊”來稱唿,算是表達心中的一種不甘心。


    也正因如此,三老爺在開了作坊後,也避開了“寧氏”二字,起名叫“逢源作坊”。


    寧夏青不由得追問:“到底是什麽樣的賭約呢?”


    寧氏族長卻不答反問:“聽說過皇緞吧?”


    寧夏青被寧氏族長的答非所問給噎了一下,頓了一下之後,不假思索地說:“聽說過,那是蕭氏的絕活。”


    寧氏族長又問:“關於蕭氏的皇緞,你知道多少?”


    她愣了一下,老老實實地迴答:“蕭氏皇緞產自天泉山,如今是禦用絲緞,民間不得使用。而且……”


    她鬼使神差般地說:“而且我聽說,蕭氏的皇緞技法來自寧氏的傳世琉璃……”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樣說了,就好像是一種久久埋在她心裏的疑惑終於被她宣之於口,她忽然覺得自己可能說錯話,但又隱隱有一種終於說出口了的痛快感。


    寧氏族長十分平靜,沒有責備她,甚至順著說下去:“是啊,不過更準確地說,蕭氏是從寧氏這裏偷了技法過去,才有了蕭氏皇緞的。”


    寧夏青心裏一驚,隻聽族長繼續說:“蕭氏雖然隻偷到了傳世琉璃的皮毛,卻已然產出了這等被列為禦用絲緞的皇緞,由此可見,倘若寧氏的傳世琉璃還在世,該是何等珍貴的寶物。”


    寧夏青不由得微微扶額,覺得自己腦子裏是一團亂麻,不解地問:“難道……皇緞跟寧氏店鋪的命名有關係?”


    “不是跟皇緞有關係,而是跟蕭家有關係。”寧氏族長道:“跟上一任族長打賭的人,正是蕭家。”


    幾十年前,蕭氏和寧氏前任族長用絲緞行的排名打賭,爭奪榜首之位。


    那時,蕭氏的皇緞剛剛被織出來,但因為被列為禦用絲緞的關係,民間幾乎都沒見過皇緞,加之蕭氏有意隱瞞有關皇緞的事,使得寧氏也隻知道有皇緞這種禦用緞子,卻不知道皇緞竟然精美絕倫到這種程度。


    那時的傳世琉璃雖然已經失傳了,但寧氏還有流絲緞和攏絲緞,尤其是攏絲緞,那可是寧氏的得意之作,其織法承襲自傳世琉璃,寧氏就是憑借著攏絲緞再次興旺發達起來。因此,以攏絲緞為底牌的寧氏前任族長認為自己贏定了這場賭局。


    而蕭氏當時又幾番露怯出錯,整個家族風雨飄揚,更讓寧氏前任族長對於贏得賭局充滿了把握。然而後來才知道,這都是蕭氏的誘敵之策,寧氏前任族長上了蕭氏的當,因此輕敵地押上了天大的賭注。


    在絲緞行的排名出來之後,攏絲緞輸給了皇緞,蕭氏贏了賭局,要求寧氏交出傳世琉璃的織法和琉璃絲的培植方法,雖說琉璃絲早已絕跡,但寧氏一族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一些關於琉璃絲殘本秘籍,蕭氏要的就是這個。


    寧氏前任族長說什麽都不答應,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寧氏前任族長咬緊牙關,把蕭氏逼得也是沒招了。最後蕭氏隻好妥協,要求寧氏一族再也不得用“寧氏”二字來命名旗下產業。


    寧夏青忽然想起來在薛府見姚三興的那次,那次譚文石拿了攏絲緞出來,然後蕭景元便感慨了一番,她也是在那時才知道,原來皇緞和攏絲緞的織法都是來自傳世琉璃。


    後來,蕭景元也曾跟她提過有關絲緞行排名的事,可她今日才知,原來寧氏和蕭氏在絲緞行的排名上還有這樣一段過節。


    族長還告訴寧夏青,蕭氏曾經放話,說是寧氏如果想要拿迴“寧氏”二字的話,就帶著絲緞來向蕭氏皇緞挑戰,若能在絲緞行的排名上得了榜首之位,此後就可以重新使用“寧氏”二字。


    對於寧氏眾人來說,身為寧氏卻不能用“寧氏”二字,簡直是奇恥大辱,因此寧氏眾人幾乎都想向蕭氏奪迴“寧氏”二字。


    然而,沒人敢輕易向蕭氏挑戰。因為蕭氏也說了,給寧氏一次挑戰的機會,如果寧氏再輸了,就必須得把傳世琉璃的織法和琉璃絲的培植方法二話不說地交出來。


    聽族長說完這些,寧夏青隻覺得自己心裏某個角落既憤慨又不耐,像是有源源不斷的、決了堤的潮水在激蕩,浩浩蕩蕩地傾瀉著,在拍打她的心扉。


    寧氏族長隻說:“雖然你爺爺自立門戶了,但你到底還是姓寧,到底還是寧家人。我是寧氏族長,我不願意偏私,但也不願意看到寧氏一族被旁人趁虛而入。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說完就走了。


    寧夏青卻在茶館的雅間裏愣了很久。


    從茶館裏出來後,她仍舊神色懨懨,漫無目的地走著,竟鬼使神差般地走到了寧二老爺的作坊,或許是因為,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很想來親眼看一看那個凝聚著寧氏眾人不甘的匾額吧。


    她站在作坊門口抬起頭,看見匾額上的“古韻作坊”四個字發呆。隻覺得心裏仿佛被個無形的大石壓住,心中好像有一麵小鼓,一直在“咚咚咚”的敲著她的心,可她的腦子裏卻又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就在這時,“堂妹!”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她身後響起。


    她迴頭,隻見是剛從外麵辦事迴來的寧致奇。寧致奇一見到她,先是笑了笑,然後說:“堂妹今兒怎麽過來了?是有什麽事嗎?來來來,到裏麵坐。”


    她收斂了心裏的波瀾,跟著寧致奇進了作坊,寒暄道:“堂兄剛剛出門了?”


    “是啊。”寧致奇不假思索地迴答:“去進染料了。”


    寧夏青抿了口茶,隨意地接道:“染料不夠了?最近不是一直在做鳳凰草木染的單子嗎?難道是鳳凰草木染的染料不夠了?”


    “是啊。”寧致奇憨厚地說:“這鳳凰草木染的染料跟一般染料不一樣,我好不容易才弄到這些。說起來,要不是因為這單子是跟蕭公子簽的,有蕭公子替我牽線,我還真買不到這等染料呢。”


    寧夏青忽然動作一滯,臉瞬間白了三分,喃喃著重複道:“這是……蕭公子替堂兄牽線買到的染料?”


    “對啊。”寧致奇樂嗬嗬地點頭。


    寧夏青瞬間看向阿正,阿正對上她的眼神,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忽然變了臉色,但也明白她是因為染料才這樣的,於是阿正走到新買的染料跟前,檢查了幾下。


    寧致奇看了看阿正,看了看寧夏青,臉上的表情愈發迷惑了。


    阿正檢查了一會,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卻還是謹慎地說:“致奇少爺,你這裏有之前的染料嗎?”


    寧致奇想了一下,說:“我記得應該是還剩了一點底子……怎麽,你要看看嗎?那我現在去給你拿吧。”說完就讓身邊的小管事去取剩下的染料底子。


    阿正取過新舊兩種染料,放在一塊比較,若隻是瞧著,在顏色上別無二致,他卻忽然說:“味道不一樣。”


    寧夏青站起了身,立刻也走過來聞,寧致奇也走過來聞,卻迷惑地說:“我沒聞出來有什麽不同啊。”隨即問寧夏青:“堂妹,你聞出來了嗎?”


    寧夏青搖搖頭,卻嚴肅地說:“阿正的嗅覺一向比普通人靈敏,能聞到我們聞不到的東西。堂兄,你還是好好檢查一下吧。”


    寧致奇雖十分不解,卻也沒說什麽,隻是讓身邊的小管事去請作坊裏的幾位染色師傅過來。


    這幾位師傅都是老匠人了,在作坊裏待了幾十年,把一種染料放在他們麵前,隻憑味道,他們就猜得出是什麽染料,且向來十拿九穩。


    然而這幾位老師傅仔細地分辨了一下,並沒發現兩種染料有任何不同。


    除了阿正之外,沒有人覺得這兩種染料有任何不一樣,包括寧夏青,但寧夏青卻堅持地追問:“堂兄,你跟我說說,這染料到底是從哪裏拉來的?”


    寧致奇愣了一下,喚過身邊那位小管事讓小管事說,那小管事立刻拚了命地擺手,連聲道:“這批染料真的沒問題,我都驗過了,絕對沒有任何差池。”


    寧夏青垂眸,心知那小管事既然是負責購入這批染料的人,自然是最怕這批染料出問題的。若是萬一染料除了問題,要麽是小管事辦事不力,要麽是小管事收受好處之後為作坊購入了劣質染料,總之小管事是逃不掉責任的。


    可她相信阿正的判斷。而且,事關蕭景元……不由得她不警惕。


    寧夏青對那小管事道:“我並非不信任你,隻是阿正的嗅覺向來靈敏,這批染料可能真的有問題,也許咱們都發現不了,隻有阿正能發現。”她又對寧致奇說:“堂兄,保險起見,咱們還是請溫家人過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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