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青聞言駐足,後頭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聽他說。阿正道:“我是個棄嬰,自打記事的時候開始,我就在草原上的部落裏,我聽他們說,我是他們撿來的孩子,所以他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誰,我的父母又是誰。”


    阿正隨意地倚在一處欄杆上,看著天上缺了一半的月亮,說:“在草原上,人們四處流浪,棄嬰是很常見的。正因為每一個孩子都可能會淪為棄嬰,所以那裏的人們有一個習俗,隻要撿到棄嬰,就會將那孩子當做自己的孩子來哺育。”


    寧夏青微微一怔,問:“所以說,你在草原長大?一直跟著草原上的人四處流浪?”


    阿正點點頭,說:“草原和你想象的不一樣,那裏並非隻有一個部落。我長大了一點之後,就離開收留我的部落開始去四處流浪,在許多地方待過,認識了許多人,見到了許多事,發生了許多故事,在那之後,我才來了中原。”


    寧夏青又問:“你是打算繼續流浪?”


    阿正平靜地答:“對你來說,流浪聽起來很遙遠,但對我來說,那卻是本能。我生來就是那樣活著的,也早就習慣流浪地活著。其實也不難懂,這個世界上,有人習慣一家一室的安寧,自然也有人習慣四海為家的隨性。”


    寧夏青忽然笑了,說:“你既然是習慣於流浪的那種人,卻為什麽在柳安縣停了下來,還一停就是三年多?”


    阿正微微別開目光,不答話。


    寧夏青轉身笑了,指著巷口的小攤,說:“我們去瞧瞧有什麽好玩的,給紫兒買迴去,難得出一次門,怎麽能不給紫兒買禮物呢?”說完她就往巷口小攤的方向跑去。


    小攤上擺滿了小孩子的玩具,有風車、兔兒爺、陶哨、手推響、陀螺、竹蜻蜓、九連環、華容道、魯班鎖、撚轉、陀螺、傀儡、毽子、空竹……


    她拿起一塊被沒被染色的、和一塊染了七種顏色七巧板,舉到臉前,認真地對比著二者。


    “我之前沒想留下來的。”阿正低沉的聲音從後麵追上來:“我隻是路過柳安縣,卻不慎生了病。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生病,在我覺得自己快要死去的時候,我看見你了。就覺得,如果……”


    他頓了一下又說:“……如果是留在你身邊的話,倒也可以考慮。”


    她將兩塊七巧板舉到臉前疊起來,層層遮住臉上那綻開的笑容。


    阿正又說:“我自小就流浪慣了,我跟你們不同,我從不考慮將來,因為在流浪中隨時可能會死掉,將來因此太虛無縹緲,所以像我這樣的人都很在意及時行樂。我之前真的沒想那麽多,隻想著先留在你身邊,然後過一天是一天。”


    他有些遲疑地說:“但最近,可能真的像有個人說的,我變得認真了起來……認真得越來越像是一個瞻前顧後的漢人,不像是原來的我自己,我有時候常常在想,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是好是壞。”


    “我知道你為什麽變得認真了起來。”她看著阿正的眼睛,鄭重地說。


    “為什麽啊?”阿正問。


    她轉過頭看著七巧板,不再看阿正,隻是自顧自地說:“因為你以後得保護我啊。”


    阿正站起身,不再說話。寧夏青放下那個彩色的七巧板,為沒上色的七巧板付了錢,自顧自地說:“紫兒喜歡畫畫,買一個沒上色的給她,她可以自己在上麵畫顏色。”


    她看了看阿正的眼睛,燦爛地笑了笑,說:“走吧,明天還得去看蠶場呢,我們早些休息吧。”


    說完,她就往喜寶客棧走去,阿正在後麵耐心跟著、也悉心保護著,露出微不可查的笑容。


    寧夏青和阿正離開巷口的小攤子,絲毫沒注意到,一個人影在巷子裏站了許久。


    譚文石是因為蠶場的事才過來柳陽縣這邊的,本來正在跟一些當地的商戶們喝酒。


    譚文石一直記得寧家的那個夥計,那個夥計看起來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生得模樣也俊俏,但不怎麽說話,譚文石甚至都沒聽那夥計說過幾迴話。可譚文石清清楚楚地看見,剛剛那夥計雖然依舊是那副冷漠的表情,眼底帶著笑意的波紋卻幾乎溢出了眼眶。


    譚文石也清清楚楚地看見,寧夏青的眼中是譚文石從未見過的溫柔。


    隻看寧夏青和阿正對視時的表情,譚文石就猜得到,那兩人之間究竟是怎麽迴事。


    譚文石忽然覺得怒火中燒!


    他自詡萬花叢中過,或許是天性與情字無緣,雖然過盡千帆,雖然了解女人心腸,卻從未對那些女人們付出過半分真心。


    他那點可憐的真心全都給了寧夏青,隻有他自己知道,隻有他自己分得清,在那些真真假假之間,唯一真的讓他惦念不已的,隻有寧夏青。


    幾乎是在看見寧夏青的第一眼,他就不由得失魂落魄。在一開始,就連他都覺得自己隻是見色起意,可後來又覺得,見色起意總不至於陷得如此之深,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中了什麽邪。


    可寧夏青卻從來都不曾正眼看過他。


    寧夏青從來沒有用剛剛看阿正的、那種仿佛藏著氤氳星月的、包含笑意和璀璨溫柔的眼神看過他!


    他自知自己不是女子的良人,但僅有的這點真心卻得不到迴報,甚至被棄若敝履,這讓他覺得,無論自己在外人麵前多麽風光,在寧夏青麵前,他都卑微到了極點!


    他心裏的酸楚忽然無法壓製了!


    祿子匆匆小跑過來道:“爺,可算找著您了!您怎麽還不迴去啊?那些掌櫃都等著跟您喝酒呢!”


    譚文石迴首,跟祿子一塊往酒局迴,心中悲戚,卻始終不動聲色。


    他想,一切還來得及……寧夏青還有兩年孝期要守,在這兩年之內,她與那夥計也幹不出什麽事來,譚文石自信可以把寧夏青搶過來!他想,他總歸還有時間可以去拖延此事……


    翠玉笑著說:“我還想呢,要是姑娘再不迴來,我就去對麵找人了,沒想到姑娘原來是去給二姑娘買玩具了。”翠玉一邊小心翼翼地把七巧板包好收起來,一邊說:“這七巧板可真好看啊,二姑娘肯定會喜歡!”


    寧夏青笑了一下,隨即說:“其實我原想再買個陶哨給紫兒玩的,但轉念一想,紫兒現在那麽皮,要是真給她買了哨子,她肯定天天在家裏吹哨,還不得把娘給煩死……”


    翠玉咯咯直笑,隨即便服侍寧夏青洗澡了。


    出門在外,一切都是刪繁就簡,兩個姑娘簡單洗漱之後,隨意整理了一下床鋪和行李,寧夏青就去躺到了床上,翠玉則躺在她的外側。


    翠玉很快就睡著了,這丫頭睡覺一向死,一旦睡著了,就會發出十分勻稱的輕微唿嚕聲。


    一般來說,打唿嚕的下人都是不被允許侍奉主子就寢的,但翠玉是個例外,因為寧夏青倒是不介意翠玉這一點。翠玉的唿嚕聲又均勻又安寧,很多時候,寧夏青隻要聽著翠玉的唿嚕聲,就能跟著一塊感受到翠玉在睡夢中的那種滿足。


    說起來,寧夏青今天喝了酒,又是那樣烈的酒,本來應該是很困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她卻一點也睡不著,自從躺下到現在,快有小半個時辰了,她還睜著一雙都困得快要睜不開的眼,卻怎麽都無法沉入睡夢之中。


    她忽然伸出手捂住嘴巴,整個人輕輕抖動地笑起來,像是有風吹進她心底。


    那風像是小鎮溫暖的河流,在她心底溫柔地翻滾著波濤,像是有魚不斷地躍出水麵,留下星點的波紋。


    次日。


    寧夏青正往蠶場去的時候,正巧路過羅家的宅子。


    她微微掀開車簾道:“阿正,一會咱們迴來的時候,你記得還走這條路,咱們要去羅家拜訪一下。”


    阿正還沒說話,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寧姑娘!”這聲音是寧夏青聽過的,寧夏青詫異地往旁邊一瞧,隻見是一輛黑楠木車身的馬車,觀棋正掀開簾子,驚喜地叫她。


    隨即,一隻骨節修長的、寒玉似的手掀開車簾,露出顧雪鬆那張眼波瀲灩的臉,他神色溫柔,對寧夏青頷首,笑著輕輕說:“真是巧了。”


    寧夏青眸子一暗,顧雪鬆已經從車上走了下來。


    柳陽縣因為臨山的關係,且不比柳安縣人多,因此相對更冷一些,顧雪鬆從車上走下來,整個人的身邊都仿佛繚繞著寒冷的白氣,倒襯得他整個人如謫似仙。


    見顧雪鬆下了馬車,寧夏青隻好也走下來,垂眸道:“在這裏遇到大人倒是巧了。隻是天這樣冷,顧大人還是不要輕易離開馬車為好。”


    顧雪鬆微微一笑,說:“不知姑娘來此何事?”


    寧夏青平淡地迴答:“我來看看這邊的蠶場。顧大人又為何在這裏?”


    “公務在身,所以來了柳陽縣,正好去拜訪羅家。”顧雪鬆瞧著溫文爾雅:“聽嬸嬸說,姑娘也要去羅家拜訪?”


    “正是。”寧夏青微微頷首。


    “那我便在羅家恭候姑娘了。”顧雪鬆微微作揖,隨即上了馬車,馬車往羅家大宅裏駛去。


    寧夏青站在原地,眸光沉吟了一瞬,才登上馬車,往相反方向的蠶場去了。


    她本打算來開開眼界,看看這裏都有什麽稀奇古怪的蠶種。


    卻不料,根本沒人賣蠶種,全是賣各種蠶絲和養蠶工具的。


    寧夏青走過了好幾個攤子,心裏有些沮喪,來到下一個攤子的時候,便開口向那攤子的老板問道:“老板,哪裏有賣蠶種的啊?”


    那老板聽完都愣了,抬頭橋了寧夏青一眼,似是眼神不好一樣,還微微把眼睛眯了起來,隨即笑道:“姑娘這是說笑呢吧?姑娘要買蠶種,怎麽這時候跑來了?”


    寧夏青一愣,沒明白老板的意思,那老板嘿嘿一樂,說:“姑娘,蠶種哪能在白天的時候擺在明麵上賣啊,那不把蠶都曬死了嘛。”老板還好心地說:“姑娘要是想買蠶種,等晚上的時候過來,三更天以後,這裏開始賣蠶種。”


    旁邊攤子的老板聽到了這段對話,不由得也打量了寧夏青幾眼,隨即有些慈愛地笑起來,顯然是認為寧夏青是個不諳世事、來瞧熱鬧的單純小姑娘。


    寧夏青也沒什麽可說的,隻好訕訕一笑,迅速離開了這個丟人的地方。她也不怪別人把她當小孩子看,的確是她懂得太少,功課做的不到家就來看蠶種,這次是她疏忽了。


    她一咬牙,又折迴去向剛剛那個老板打聽,那老板也的確是個實心腸,見寧夏青真心來問,也就熱情地跟她講了一籮筐,原來蠶種最為嬌貴,最怕日曬,因此沒有白天賣蠶種的,要賣也都是在三更天到日出之前的夜市上賣。


    但實際上,比起大半夜來夜市更好的辦法,是幹脆去聯係蠶農,或者幹脆直接去桑園裏頭瞧,更能直接地看出蠶種的優劣,且不容易被騙,不容易賣到病種蠶。


    寧夏青點點頭,對那老板笑了笑,心滿意足地走了。


    翠玉見寧夏青對蠶種的事這般在意,不由得在旁邊小聲試探著問:“姑娘,咱們是要半夜來買蠶種嗎?還是直接去找蠶農買?”


    “咱們買蠶種幹什麽?咱們現在又沒桑園,買迴去也沒辦法養啊。”寧夏青迴答:“隻是了解一下蠶種的行情,將來再說。”


    寧夏青歎了口氣,道:“我這次隻是向來看看,這裏有沒有能夠吐出類似彩色絲的蠶種,這個等之後直接去找幾個蠶農再細細打聽吧。”


    翠玉點點頭,想了一下,又詫異地問:“既然這樣的話……我們還在這裏耽著做什麽啊?為什麽不直接去找蠶農啊?”


    寧夏青答:“有很多精明的布料作坊也會來這裏湊熱鬧,因為蠶場幾乎匯集了附近所有的同行,在這裏能接觸到更多的貨商,生意自然好做。所以我也想在蠶場這裏看看,能不能碰到合適的籠煙紗,進一些迴去。”


    寧夏青沉吟一下,小聲補充道:“除此以外,我還想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熟人也跟我一樣來了這裏。”


    翠玉不解:“熟人?什麽熟人啊?”


    寧夏青道:“就是同行啊。想來看蠶種的人不會隻有我一個,我剛剛已經看到好幾張熟麵孔了,都是大老爺手下的管事。”


    大老爺或許也知道當年琉璃絲的傳說,想要重新琉璃絲的風采?或者說,大老爺隻是單純派手下來看看有沒有新品蠶種?


    其實讓寧夏青微微有點失望的是,她沒看到譚文石。


    前世裏,譚文石就對她家的那片桑園覬覦頗深,按照譚文石那種走一步想五步的性格,應該也會來這裏看看有沒有能突出彩絲的蠶種,以提早準備將來在她家的桑園裏作為一番。


    寧夏青正琢磨著譚文石的事,忽然感覺身後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憑力道她知道是翠玉,於是迴頭問:“怎麽了?”


    翠玉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攤子說:“姑娘你看那邊。”


    寧夏青瞧過去,隻見是一個專門販賣北方貨的攤子,都是各種皮貨裘毛的東西。翠玉說:“姑娘,瞧見了嗎,那裏有一個黑色的駱毛領,你不是一直說想給太太尋覓一個嗎?”


    寧夏青仔細一看,果然看見一匹黑色駱毛領。寧夏青一直都想要弄一匹黑色駱毛領,因為曹氏的肩頸總犯毛病,孫大夫說這病忌受風寒,所以寧夏青一直留著個心思,想要買黑色駱毛領給曹氏做個護頸,不僅保暖,而且美觀,曹氏見了肯定歡喜。


    寧夏青走到那專賣北方貨的攤子前,隻見那匹黑色駱毛領毛色威嚴,散發著柔和美麗的光澤。她按照行內鑒別皮毛領的法子,伸手輕輕拍了拍,這毛領摸上去舒適柔軟、順滑溫暖,又拿起來掂量了一下,隻覺得其輕盈至極,一旦都不笨重,她便知這定不是凡品。


    這時,不少人都擠到了這專賣北方貨的攤子前,這攤子上的貨的確是好貨,因此生意自然是好極了,不少人都開始指點著不同的毛領皮貨向老板問著價,寧夏青也問了問這黑色駱毛領的價格。


    竟然要足足四百兩!


    寧夏青隻好失望地放下這毛領。她之前就知道毛領貴,卻沒想到貴到此等令人咂舌的地步!


    若是平時,即便要四百兩,為了曹氏,她也甘願花這個銀子,可現在不同。她身上的確帶了能夠買得起這毛領的銀子,但這些銀子是為了進籠煙紗用的,要是拿來買毛領,她可就沒有足夠的銀子進貨了。


    這毛領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她家裏人雖從未穿過的毛領,但她見過那些貴婦人們穿過,那些貴婦人們的毛領也都是極上等的貨色,但眼前的這毛領絲毫不遜色於那些貴婦人們身上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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