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芸錦的聲音就如同她的人,溫婉低悅,不帶任何攻擊性,可當她說出“恭喜”二字的時候,江棠還是覺得諷刺。


    並非是陶芸錦在諷刺,而是純粹覺得,就她和唐遊川這不著調的假婚姻關係,還配不上那兩字。


    唐遊川並不搭茬,他嫌棄都來不及呢,要不是老太太在,他沒準兒還得出聲譏嘲上幾句才舒心吧,既然他都保持沉默不予迴應,江棠這個外人更不會多嘴。


    正好陳嫂過來通知可以開飯了。


    陶芸錦起身要告辭,“那我就先迴去了,奶奶您睡前記得吃藥,明早我再過來一趟。”


    唐老太太留人,“一起吃完飯再走。”


    陶芸錦笑著道,“不用了……”


    話音剛落,唐遊川就淡淡道,“你有急事?”


    陶芸錦道:“沒有。”


    唐遊川俊臉冷漠,不由分道,“那就吃完再走。”


    那說一不二的霸道勁兒,倒是對誰都一視同仁。


    陶芸錦抬眼看著他,略一勾唇,應聲:“那好吧。”


    江棠不著痕跡地掃過陶芸錦的臉,瞥見女人笑容溫柔,眼含春風的模樣,心有戚戚,不知為何,就覺得陶芸錦其實很想留下來一起吃飯,但又故意讓唐遊川主動開聲留人。


    江棠意識到自己想太多,馬上屏除不該有的發散思維,不管陶芸錦存著什麽心思,又想做什麽,那都屬於唐遊川的私事,她管不著,隨即穩住心神,順勢扶著老太太往餐廳走。


    唐老太太位於上座,唐遊川在她的右手側,而江棠在唐遊川的身側,陶芸錦則是在唐遊川的正對麵。


    唐遊川提前告訴會和江棠迴來,所以老太太讓陳嫂吩咐廚房做了唐遊川和江棠喜歡的菜,偏偏這兩人口味不一樣,江棠小時候在慶州生活,偏好酸甜口,唐遊川則是喜辣,為了滿足兩人不同的口味,長桌布滿了菜,遠遠超出四個人的分量。


    吃飯的時候,唐老太太惦記著江棠瘦了,不停叮囑江棠多吃點,生怕餓著她。


    江棠也不客氣,而且她特別喜歡唐家廚子做的糖醋排骨,完全食不語,吃得很歡,一桌四人,就她自己進食速度最快,像剛放監出來的餓鬼。


    比起對麵陶芸錦的矜持優雅,用掃蕩來形容她都不以為奇。


    雖然陶芸錦出身不能說多高貴,身邊的人都是非富即貴,所以餐桌禮儀卻十分講究,和唐遊川是一個路子,當真是沒見過江棠這樣不矜持吃相的女人。


    陶芸錦觀察著江棠的同時,不露聲色地瞥著唐遊川,發現唐遊川半垂著眼,瞧不清眼底的神色,但微側著的臉,顯然是在盯江棠。


    溫淺的眼底浮起淡淡的波瀾,須臾,陶芸錦笑著打趣道,“小棠,雖然廚師的手藝好,但你也不用吃得這麽急呀。”


    聞言,江棠抬眼看了過去,還未出聲,身畔的唐遊川就開了口,涼涼地語氣不著痕跡地嘲了句:“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餓了你幾天。”


    陶芸錦隨著唐遊川的話輕笑了一聲,粉唇微啟,輕斥道,“阿川,你話說得,小棠得誤會我了!”


    女人聲音柔軟,含笑斥人的時候,更似嬌嗔,幾近是撒嬌的味道。


    同為女人,江棠覺得陶芸錦這一款女人真嬌軟啊,如果她想,應該沒有男人能拒絕得了,但江棠隱隱覺得陶芸錦這話裏有話。


    江棠把嘴裏的食物咽完,不露破綻地微笑著,半開玩笑道,“他是怕我影響到你的食欲了。”


    江棠心想,咋滴?你們管我怎麽吃,閑得慌?


    “你別聽阿川亂說,我沒有別的意思,跟你開個玩笑而已。”陶芸錦看著江棠解釋,“你吃得這麽香,勾得我都胃口大開了。”


    江棠麵上不動聲色,勾著唇,無波無瀾迴道,“那就好,我們醫院心外科比較忙,醫生時常為了節省時間,吃飯都比較趕,我也習慣了,你別介意。”


    誰有你們這些少爺小姐這麽有閑情逸致,吃個飯還那麽多窮講究,又不是美食家!


    陶芸錦連聲道,“不會不會。”


    江棠笑而不語,偏偏身旁的某人壓低聲音說了一句,“餓鬼撲食。”


    江棠垂著眼,在心底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兒,丫的吃都堵不住他的賤嘴,吃飯還這麽多話,也不怕被噎死!


    唐老太太從旁叨叨絮絮,“瞧,我就說你工作太累了,忙著連飯都不能好好吃,既然人手不夠,你們醫院怎麽也不知道多招幾個醫生,雖然說救死扶傷是醫生的天職,但醫生也是有肉有血有家庭的人啊,怎麽都把你們當鐵人使了!”


    江棠不似別的年輕人,麵對長輩關愛的嘮叨,她從來不會覺得囉嗦不耐煩,特別是她爺爺走了以後,老太太這些話,讓她發自內心的感到柔軟。


    心泛軟,表情自然也會跟著溫柔下來,她笑著打趣,“奶奶,您該不會又要讓我別幹了吧?”


    老太太佯裝生氣,“我的話你又不聽!”


    江棠一樂。


    老太太轉而看向唐遊川,“你也是,自己的媳婦兒也不知道勸勸!”


    唐遊川卻鎮定自若道,“她有自己的想法,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想做的時候我再養著不就好了。”


    聽聽這話,多動聽,多嬌寵啊!


    可惜,都是假的。


    幾乎每次迴來,江棠和唐遊川都得聽老太太這麽叨一叨這個問題,就怕江棠累著苦著,受人欺負,每次都會扯到唐遊川身上去,橫豎就是要他多照顧江棠。


    剛開始的時候,唐遊川隻會含糊其辭應一聲,可根本不會說這種好聽的話,後來大概是怕被被老太太察覺什麽或者是真被念怕了,便適當說幾句好話,每迴都能哄得老太太心花怒放。


    其實唐遊川剛開始說好話的時候,江棠著實嚇得不輕,次數多了,她就麻木不仁了,現在聽到的敢想就是,嘿,這睜眼說瞎話的功夫真是越發精進了。


    甚至有時候,江棠會有種這人在說真話的錯覺,如果不是每次離開虞山別墅就不搭理她的話。


    老太太聽完他的話,嘴上還是埋怨了兩句,“也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麽想的,喜歡啥不好,偏偏喜歡工作!”臉上卻是樂嗬嗬的表情,顯然是很滿意唐遊川能這麽想。


    陶芸錦用公筷給老太太夾了一塊嫩滑的魚,笑著說:“奶奶,有事業心是好事,積極上進優秀,這是您教導有方。”


    唐老太太說:“你從小就什麽向著他!”但顯然是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話。


    家長都是如此,雖然對自己家的孩子諸多嫌棄,但別人是隻能誇不能罵。


    護犢子的本性,是融進血脈裏的。


    陶芸錦頗為感慨道,“以後不用我向著了,他有太太護著了。”


    唐遊川麵無表情說:“我用得著她護?”


    其實唐遊川的想法是,以他的身份地位,根本就不需要一個女人來護,再說,江棠這個麻煩精,不用他護著都要謝天謝地了。


    但江棠跟他想的不一樣,她默認他這話的意思就是想跟她撇清關係,是不屑,也是不稀罕。


    不稀罕就不稀罕,她的心眼兒總共就那麽點地方,也裝不下他這尊大佛,更加不想浪費感情。


    唐老太太對江棠道,“乖寶你別搭理他,他就是死要麵子,小時候就這德性,每次挨他揍,芸錦幫他求情,他也是這種態度,喜歡活受罪!”


    江棠笑著道,“沒關係。”


    她習慣了。


    話題扯起,唐老太太自然而然地說起了一些關於唐遊川和陶芸錦他們小時候的趣事兒,江棠不是他們成長曆史裏的角色,並不參與這個話題,隻是安靜地埋頭吃飯,間或抬頭看看唐老太太,默默地聽著著。


    外科醫生這種技術活,需要膽大心細,江棠更是心細如發,注意到陶芸錦連著口味都都喝唐遊川驚人的一致,口味相似也沒什麽稀奇的,畢竟都是青臨城長的人,隻是連不吃的東西也一模一樣,就令人意味深長了。


    到底是巧合,還是刻意為之,就不得而知了。


    聊著聊著,老太太說到唐遊川被狗絆倒的事,“明明是自己非要跟一隻狗搶球,完了被絆倒,反而怪人家狗不懂事兒,揚言要宰了燉來吃,就沒見過這麽蠻橫不講道理的人。”


    陶芸錦忍不住笑出了聲。


    江棠倒笑不出來,反而一陣心涼,她腦子裏想著,無辜狗尚且躲不過被宰的命運,她萬一得罪了他,豈不是要被挫骨揚灰?


    唐遊川太陽穴青筋突突地跳,拉著臉,沉聲道,“都什麽時候的事兒了,您還拿出來說。”


    不高興是真不高興的,隻是對著老太太,他又不能發作,隻能陰沉著臉色。


    唐老太太啐他,“怎麽?你還不讓人說了?”


    唐遊川抿著唇,不說話。


    江棠瞥見他一副吃癟的樣子,唇角止不住的上揚,有人能治他,她自然是喜聞樂見,心裏哼哼想著,你也會有今天。


    不想唐遊川沒針對陶芸錦,卻朝她射來一記冷眼,沉聲道,“你很開心?”


    開心。


    但江棠不敢說,悻悻地別開眼睛,低頭喝湯。


    唐老太太自然是見不得他欺負江棠,“你別見乖寶好欺負就欺負她!”


    明明這兒是他家,卻整得他像個外人,被老太太捏得死死的,唐遊川就像生吞了一隻蒼蠅,臉色差得不行,氣都氣飽了!偏偏他旁邊的女人胃口異常好,吃得津津有味。


    突然覺得胃又隱隱作痛!


    這兒都叫什麽事兒!


    陶芸錦笑著安慰他,“好了,難得奶奶高興,你就別計較了。”


    也不知道是陶芸錦的話起的作用,還是唐遊川確實不想掃了老太太的興,總之他的嘴巴確實沒有說出什麽令人不愉快的話來。


    江棠思想在打岔,陶芸錦和唐遊川一起長大,所以她就是傳言中的那位青梅竹馬嗎?感覺又不太像,所以唐遊川的青梅竹馬還有三四五六個?


    正想著,突然聽到唐遊川半陰不沉地道,“我也要吃糖醋排骨。”


    江棠收神,默不作聲,伸手就要給他整盤端過來,結果又聽見他涼涼地說了句,“給我夾一塊就行,端來斷去做什麽?”


    江棠:“……”大爺的!自己沒手嗎?


    卻還是乖乖地拿起公筷,給他夾了一塊放進碗裏。


    唐遊川斯斯文文地啃完,味道還不錯,於是又說:“再來一塊。”


    江棠倒是不管他口味大變,隻覺得他有病,喜歡吃幹嘛不讓她放他麵前自己夾著吃?


    他丫的就是故意使她呢!江棠心如明鏡似的,仍舊依言照做。


    唐遊川是為了支使江棠,而江棠是打內心嫌棄,兩個人各自心懷鬼胎,但陶芸錦看著,卻不免訝異,就連唐老太太也感到意外,因為唐遊川從來不吃別人夾的菜。


    望著兩人的小互動,陶芸錦心情說不上的複雜,唐老太太心裏卻樂開了花,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這小兩口似乎總算有點進展了,可喜可賀啊!


    這邊,唐遊川卻像是上了癮,吃完再次要求江棠伺候。


    江棠神思一頓,而後鎮定自若地給他夾了一塊菠蘿,唐遊川也沒留意,張口就咬了下去,結果酸成檸檬精的味道瞬間溢滿口腔,他臉色一變,“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子上,馬上抽過紙巾捂著嘴巴吐掉了。


    江棠看著他被酸到扭曲的表情,差點一個沒忍住放聲笑了出來,偏偏裝出無辜的樣子,佯裝關心問:“怎麽了?咬到舌頭了嗎?”


    唐遊川喝了兩口湯,卻仍舊衝不淡嘴巴裏拿酸溜溜的味道,沉著臉,睨著江棠,兇巴巴地問:“你故意的?”


    “什麽?”江棠裝傻。


    江棠的眼睛屬於很好看的那種,又大又亮,黑白分明,平時冷著臉會讓人覺得淩厲,但裝無辜的時候,配著那張漂亮的臉蛋,別說人畜無害,就是連鬼能被她給騙過去。


    唐遊川卻忽然扯了下唇,不慍不火地說了句:“我記住了。”


    他沒發火,甚至說得上是溫和,然而江棠盯著他唇角扯起的那一抹弧度,這哪是是笑啊,分明就是毒蛇在吐信子呢!江棠霎時覺著一陣涼意從脊椎爬上來,心尖兒拔涼拔涼的。


    完犢子,過火了。


    江棠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不敢再糊弄人,試探性地問,“你是不是不吃菠蘿啊?”


    唐遊川要笑不笑睨著她,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不等江棠出聲,對麵的陶芸錦含著笑道,“三哥不愛吃酸的,菠蘿這種東西他從來不碰。”


    不吃酸你吃個屁糖醋排骨!有病!


    江棠是真不知道他不吃酸,隻是這菠蘿她吃著都覺著酸掉牙,所以才故意給他弄了一塊,小小地報複一下,哪裏會想到偏偏就紮中了他的厭。


    “對不起啊,我不知道這個,保證以後不會再讓你吃了。”


    江棠沒有推卸責任,老老實實道歉,隻不過掩飾掉了自己故意的成分,畢竟意外事故和有意為之,完全是兩種下場,前者還情有可原,後者就是故意針對了。


    江棠盡量讓他相信自己是無意過失。


    唐遊川冷眼幽幽睨著她,不辨喜怒的模樣。


    江棠是真慫他這樣,生怕他記仇秋後算賬,端著虛假的笑,道:“你還有什麽不喜歡吃的嗎?我順便記住。”


    唐遊川仍舊是不冷不熱的模樣,波瀾不驚道:“方便你整我?”


    江棠搖頭,淡聲道,“多了解,避免下次犯錯。”


    反正胡說八道不用錢,多說幾句也沒關係。


    客廳就四個人在吃飯,兩人又不是講悄悄話,雖然小聲,但另外兩人又沒耳聾,自然都聽得見,陶芸錦覺得他們兩人怪,又說不出那兒怪,還是老太太出的麵。


    “乖寶,你快別理他,他不吃的東西多得數不清,等他跟你說完,咱們飯都不用吃了。”老太太瞪了唐遊川一眼,“你這挑剔的毛病也得治治,不然以後還得教壞孩子!”


    唐遊川麵無表情,“我的孩子再挑剔我也養得起。”語氣傲得不行。


    老太太哭笑不得,“等你有孩子再說!”


    江棠眉頭一跳,總覺得孩子這話題更加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聽見老太太道:“說起來,你們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考慮要個孩子了。”


    江棠垂著頭喝湯不敢說話。


    唐遊川倒是坦蕩得很,不鹹不淡地道,“我三十歲都還沒到,年紀哪兒大了?”


    老太太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你爸都上小學了!”


    唐遊川隨意道,“現在忙,沒空,有空了再說。”


    老人家,到了這個年紀,難免會想著含飴弄孫,但唐遊川並不喜歡小孩兒,覺得孩子是麻煩精,以後還說不準,但目前為止並沒有這個計劃,別說孩子,早之前要不是為了她老人家的身體,他也不可能這麽早結婚,甚至連婚都沒打算結。


    老太太語出驚人道,“我看得等到你退休的時候你就有空了,問題是,你那時候還生得出?就算你行,乖寶身體也受不了!”


    江棠正在喝湯,直接被老太太這話嚇得一口熱湯嗆進了唿吸道,憋著氣馬上扭開頭咳嗽,從臉一路紅到了脖子。


    唐遊川斜眼睨了眼江棠,始終是那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麵孔麵,淡淡說道,“別擔心,隻要您身體健健康康,肯定會讓您抱上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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