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飛霞妹妹的反問,我趕忙笑著搖頭,然後一本正經地解釋:“哪裏哪裏,我哪裏有什麽美事呢?我想,如果沒有什麽重要情況,你姐又怎麽會突然迴國呢?我知道她合約上訂的是三年呐。”


    “哼,還三年,你以為我姐提前迴來是牽掛你?”我明白她在為飛霞打抱不平。


    “恐怕確實牽掛我,這點你就沒有我了解她了。”我故意逗她,臉上布滿洋洋得意。


    “別臭美!”飛霞妹妹一揚眉毛,半是責備半是無奈地說,“她在美國不適應,天氣寒冷,工作又苦又累,加上去時身體虛弱,連續感冒咳嗽,美國公司建議她迴國治療,還不是因為你!”


    原來如此。


    一種自責、內疚的情緒揪緊我的心。


    如果不鬧離婚,她至於食不知味身體虛弱嗎?


    如果她不想挽迴這場婚姻,她會逃離戰場去美國打工嗎?


    望著往後麵飛去的樹木、田野、河流、藍天,我一時默然不語。


    在上海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我們去虹橋機場。站在機場旅客出口處,我們搜尋著飛霞的身影。


    “到了,到了!”飛霞妹妹興奮地叫著。


    我把目光拉向遠處,隻見飛霞背上背著,肩上扛著,手裏推著,正向出口處趕來。


    隱隱約約地,一些咳嗽聲好像傳進我耳朵,當飛霞看得愈來愈清楚的時候,這種聲音也愈來愈大。直到飛霞走得快要到我跟前,我才悲痛地發覺,這聲音就出自飛霞之口。


    那重重的咳嗽聲,每一聲都撞擊著我的心,讓我深切感受到發自骨髓的疼痛。


    接過她的包袱與行李,再看看她的臉龐,黑而且瘦,眼睛幾乎大了一圈。


    每咳嗽一次,她都在氣喘,我都能聽到氣流經過她喉嚨時那種快要被阻塞的上氣不接下氣的粗啞聲。她不斷咳嗽,她唿吸困難,她痛苦異常。


    我趕忙喊了一輛出租車,去上海汽車站。


    當我們迴到蘆花蕩的時候,已經是晚上12點。稍作洗漱,飛霞妹妹就先休息了。


    我沒有與飛霞多談什麽,事實上她一直咳嗽,幾乎沒有多少平靜的時候,怎麽能跟她多談話呢。躺在床上,耳邊都是她粗重、渾濁而又吃力的咳嗽聲。我們都沒有睡著。


    一聲聲咳嗽,讓我一遍又一遍地作出決定:明天帶她去省城醫院!


    快要睡著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徐空蘭,兩手向她抓去,好像抓住了她的身子,而徐空蘭也熱烈地抓著我,火熱的臉頰緊緊靠近我的胸脯。當我意識到緊緊抱在懷中的不是徐空蘭而是自己妻子的時候,我已欲罷不能。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竭力想像擁抱著的是徐空蘭,釋放著強烈膨脹的激情。


    第二天,我們就去了省城結核醫院。第一天血檢、拍片。第二天醫生看片,膠片上有一大塊黑斑。


    老醫生問飛霞:“以前你咳嗽過嗎?”


    飛霞搖了搖頭,一臉茫然。


    老醫生又說:“你仔細想想,有沒有咳嗽過較長一段時間。”


    飛霞兩眼盯住醫生,突然恍然大悟似地說:“哦,對了,我二十歲那一年咳嗽過,好像有一個月時間。”


    “這就對了。”醫生指著膠片,解釋道,“綜合其他一些情況,你屬於肺結核複發。不過你們為什麽不早點來看,要拖到如此地步呢?”


    看到飛霞緊張的神色,我連忙問:“醫生,沒什麽問題吧?”


    “現在擔心緊張了?”老醫生厚厚鏡片後向我射來利劍似的目光,“你這做丈夫的是怎麽關心妻子的?你知道你妻子現在是結核與氣管炎並發嗎?”


    似乎不忍心看見寫滿我臉上的自責與痛苦,老醫生接著安慰我說:“你們也不要太擔心,問題不大。隻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要完全康複,關鍵在於調理,時間長一點罷了。”


    帶著醫生開的一大包藥品,下午我們就坐上開往濱江市的班車。


    車上,我沒有說多少話,頭腦中全是飛霞黑瘦的臉,耳邊充塞的都是飛霞的咳嗽聲。


    同情、憐愛、歉疚、傷感,種種情緒包圍著我,糾纏著我,我甚至都能聽到它們一絲絲裂膚而出的聲音。


    還沒有到濱江市,黑夜已降臨。


    恍惚間,我覺得夜成了深邃的陷阱,距離總是錯誤。


    瞧,那些爬上高空的雲,似乎沒有梯子下來,紛紛墜落成為黑暗……我,僅僅是星星的觀眾,未曾輻射哪怕一絲一毫的光線。然而,流星是向北的,卻走向了我。既然如此,我就擁抱流星吧,盡量地去擁抱。


    看看黑暗中飛霞閃閃發光的眼睛,多像流星嗬,我暗思,我也將痛苦地為她發光嗎?


    為讓飛霞更好地調養身體,我隻好打發她到娘家去了,畢竟我教初三,時間與精力都不足以照顧她。日子就這麽在教室、在宿舍樓、在對妻子的擔心中走到了六月。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老父親要住院開刀了。


    哥哥明玉帶父親去市醫院檢查迴來打電話告訴我說,父親得了前列腺肥大,要趕快動手術,並問我有沒有關係聯係到好點的病房,父親年紀大了,天氣又熱,最好是空調病房。


    找誰呢?忽然想起徐空蘭跟我談起過王子淵,他不是在濱江市市**任職嗎?找他可能會解決問題。於是我撥通了他的電話。


    “喂,是誰?”聲音似曾相識,隻是多了一層說不出來的味道。


    “怎麽,當了父母官就連老同學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我故意調侃。


    “你是———”電波那頭滿是疑問。


    “你得多多深入民情。你是,你是,我是楚明溪!”我佯裝生氣,有意逗他。


    “哦,哦,老同學,大學裏的才子,現在濱江市的教育名人!”王子淵一聽是我,立馬興奮起來,“我以為這輩子你都不會打電話來了,你對**官員就這麽有成見?”


    “哪裏哪裏,王大人,”對老同學的直言相逼我也毫不留情,“草民怎敢驚擾大駕啊!”


    王子淵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半是無奈半是誠懇地說:“明溪,算了吧。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除了重要的事,你是不會找我的。說吧,什麽事?”


    “真不好意思,我老父親近幾天要在濱江市人民醫院開刀,可醫院說沒有病床了。你能不能找到好一點的病房?最好帶空調的。”我想到了老父親,語氣中滿是蒼涼。


    “沒問題,明溪。就算前麵是刀山火海槍林彈雨,我也要為老朋友辦好這件事。你就放心好啦。”他總是這麽熱心,一點都沒有變。


    我非常感動,可是聲音卻是出奇地平靜:“謝謝你,子淵。”


    父親開刀那一天是六月十三日,天氣晴朗。


    我早早就騎車出門,從學校趕到濱江市人民醫院時,父親已被推進手術室。


    大姐明蘭、小姐明花已先我一步到了,我自責、埋怨著自己:“假如自行車騎快點,可能就可以送爸爸去手術室了。”突然好像想起什麽似的問大姐:“姐,明玉來了沒有?”


    “他還沒有到。”小姐淡淡地迴答,從她的聲音中根本聽不出他對明玉所持的態度。


    可我不高興了,語氣中充滿不滿與怒氣:“幾十裏外的弟弟都到了,幾裏遠的哥哥卻沒來,怎麽有這麽關心爸爸的兒子!”


    大姐慈祥地望著我,笑了:“就你能,明溪?我們來是照顧爸爸的,可不是來鬥嘴出氣的!”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姐,不是我要數落明玉哥,本來做哥哥的就該拿出做哥哥的樣子來嘛,虧他還接了爸爸的班,有這麽孝順的嘛!”


    “還說不數落,瞧,數落的要用船裝了。明玉啊,少說兩句吧,我們隻有一個爸爸。”大姐永遠是大姐,在我心目中,她的位置是至高無上的,我也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麽中聽,那麽有理。


    我終於沉默了,沒有再說。


    明玉哥趕到手術室門口的時候,父親正好被醫生推出來。


    手術隻是局部麻醉,父親看到我們幾個子女都在門外,寬慰地笑著。


    父親被推到了空調病房。


    病房裏一共放了四張床,一張床上躺著中年婦女,其餘兩張床位空著。


    我心裏嘀咕,還說病床緊張,這不是多了兩張嗎?如果不是王子淵,輪到老父親有病床,還不知猴年馬月呢。倏地,一種感悟湧上心頭:山能賣錢,水能賣錢,買山要有權,買水也要權,如果什麽都要權什麽都能賣錢,那麽人,豈不成了僅供觀賞的盆景?


    兄弟姐妹四個都在一起,圍在病床前問長問短,問寒問暖。


    我咳嗽了一聲,淡淡地說:“還是讓老爸休息一會兒吧,他夠累的了。我事先申明,明天開始中考,連續三天我要陪學生,沒空陪爸爸了。三天後呢,我全天候服務吧。”


    關照了父親幾句,我側過頭對哥哥姐姐說道:“你們先辛苦吧,我迴學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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