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開庭了。


    沒有感覺到絲毫的解脫,更未曾享受到一丁點的幸福。


    我隻是平靜地站在法官麵前,站在**的法律麵前。我沒有把開庭時間告訴我的律師,望著與妻子站在一起的律師,一種悲哀、一種滑稽的幽默感從心底升起:


    曾經渴望的,如今又竭力迴避,竭力迴避的,如今卻苦心經營。


    兒子嗬,爸爸會給你一份完整的愛,一片圓滿的天空,讓你快樂健康地成長!父親,兒子不能再讓你痛苦了,不能再讓你為我擔心了!為了你,哪怕再苦再難再委屈我都能承受!從您身上,從您無言的大愛中,我汲取到了無窮的智慧與力量!


    王庭長的語氣與神色都在為我擔憂。


    當然了,原本密室謀劃篤定離婚的事,現在越來越偏離方向,他能不急嗎?他怎麽能明白我現在根本不想離婚了呢!


    一絲蔑視的微笑出現在我臉頰——


    法律,這就是神聖的法律!你被崇拜又被出賣,你被繪畫被雕琢被解釋被誤會!


    你給人帶來希望帶來失望帶來怨恨,你應允一切同情一切又理解一切!


    你保留了生命的形骸,難道卻失去了生命的價值?


    走出法庭大門,我長長舒出一口氣。


    仿佛長途跋涉之後終於躺倒在成功的目的地,輕鬆、愜意從全身每個毛孔裏鑽出來。


    我抬頭仰望藍天,藍天更為晶瑩,白雲愈加嫵媚。向遠處一瞧,不經意間居然看到小姐明花正站在那棵高大的雪鬆下。


    我跑過去,笑著問:“姐,你來是不是為我助陣?怎麽不把哥哥和大姐一起拉來組成助陣團?”


    小姐沒有笑,溫柔中帶著幾分關切:“明溪,怎麽樣,法庭判下來了嗎?結果如何?”


    “判下來了,”我收起笑容,平靜地告訴小姐,“我和飛霞的關係不變。”


    看到小姐一臉疑惑,我解釋道:“我不想離婚了,應該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應該讓爸爸不再為我擔心。”


    小姐的臉上疑雲頓消,緊張的肌肉也放鬆下來,終於露出愉悅的微笑。


    她邊轉身邊對我說:“我就迴去告訴爸爸,他可以睡安穩覺了。”


    凝視著小姐瞬間便消失在視野中的背影,我那塊提在半空的石頭終於平穩地落在地上。


    迴到旅館,好心的老板娘把我叫到一邊,告訴我飛霞前一個階段通過了濱江市勞務公司的測試,下個月就要去美國工作了。


    霎那間,我仿佛呆住了,似乎失去了思維。


    然而轉瞬之間,我就迅速用手捋了捋頭,以掩飾驚詫的表情,來平複激動的心緒。


    淡淡的笑容又重新掛在臉上,我很平靜地說道:“謝謝你告訴我。今天我搬迴去住了。”


    在整理衣物的時候,我也在整理有些紊亂的思緒。


    飛霞為什麽飛越重洋,東渡美國?她在逃避什麽嗎?她不是提出過離婚嗎?難道這不是她的目的?那她究竟為了什麽?是在乎我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想到這一些,我心陡然地痛了一下。


    最好別在乎我,我根本不喜歡她,說得直白一點,我根本不愛她。


    那又為什麽與她結婚?是為了完成老父親的一樁心願?是為了減輕老父親負擔?


    還是把她當成徐空蘭的替代品,甚而至於是傳宗接代的工具?這些對她公平嗎?對我公平嗎?我的痛苦為什麽要轉嫁到飛霞身上?我有什麽權利剝奪她的愛,把她捆綁到可有可無的位置、捆綁到一個在外人看來很不錯的名分上?


    我把最後一件衣服折疊好,我突然想到了兒子天雲。


    我居然殘忍地把鍾愛的兒子拋在一邊,自私自利地去忙離婚,還美其名曰為了兒子的幸福,其實是為了自己。


    一個殘缺的家庭又怎麽有幸福可言!


    既然當初已作出了選擇,現在就應該跨越性格、興趣上的差異忍受一生。


    其實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所有的結局在當初選擇的時候都已經寫好,所有的淚水也從那時侯啟程,隻是那個美麗的春天宛若一本太倉促的書,逐漸隱沒在日落後的霧嵐裏。


    鑰匙按進鎖眼,我打開了門。


    兒子看到我,興奮地撲到我的懷裏:“爸爸,爸爸!媽媽,爸爸迴來了!”


    我一把摟抱起兒子,用胡茬紮著他粉白嬌嫩的臉,而一種糅合著幸福、愧疚的感覺也從與兒子親密接觸的一霎那間流遍全身每個角落。


    兒子仰起紅撲撲的小臉,奶聲奶氣地問我:“爸爸,你走不走了?”


    我用臉盡情地摩娑著孩子可愛的麵龐,柔聲說:“不走了,真的不走了。再走,就讓天雲懲罰爸爸。”


    小兒子從我的懷抱中溜下來,小跑著進了房間,快樂的聲音敲打著我渾身每一個細胞:“媽媽,媽媽,爸爸不走了!爸爸不走了!”


    走進房間,我放下拎包,迅速瞥了飛霞一眼,我發現她的臉幾乎瘦了一圈。我們沒有說話,隻是相互看了幾眼。跨出房間門的時候,我卻發現我與飛霞之間,已經隔了一道厚障壁,自己怎麽也穿不過去,或者說我根本沒有能力穿過去。


    難道我不能砸碎厚障壁?我意識到我不能。


    因為僅僅靠理解與同情那無異於杯水車薪癡人說夢。


    我知道我對飛霞的感覺隻是同情隻是憐惜再加些須理解,而同情、憐惜與理解又怎能逾越橫在我們之間的天塹呢?也許這一輩子我和她都注定要與痛苦相伴了。


    晚上,麵對妻子做好的飯菜,我習慣地再一次洗手並換上表情客觀的臉,作仔細咀嚼狀。


    躺在床上,同床異夢的我沒有絲毫激情地擁抱著妻子輕聲問道:“什麽時間去美國?多長時間?”


    妻子柔聲迴答:“下個月一號,三年。”


    她把我樓得更緊,我都能感覺到她越來越急促的喘息聲。


    我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隻是把她抱在寬厚的懷中。她的手開始遊動起來,可是我始終膨脹不起激情,就像幾年前一樣。


    我傷心,我慚愧,我後悔,我自責。


    隻因我的熱情早已熄滅,早已隨著繽紛燦爛的櫻花一同凋落一同埋葬了,早已伴著她的埋怨她的刻薄她的指責一同煙消一同雲散了。


    妻子失望地翻過身子,這次她沒有跟我提出去看醫生。


    過了很久,她睡著了,而我卻睜著眼睛一直盯著微光裏的天花板。


    窗外下起了雨,滴滴都打痛我的心。每個人都有正常的生理需要啊,飛霞也不例外。


    就讓她跟一個名分過完一生?她願意嗎?她提出看醫生,是因為對這種生理需要的渴望啊。其實要看什麽醫生,我知道,我也有強烈的需求,然而麵對她,我卻成了一具木乃伊,情感枯萎,激情凋零。


    一想到這裏,腦海中不知怎麽的再一次飄來徐空蘭的笑臉,笑臉後還有漫天飛舞、又紛紛飄落的櫻花,隻是這次出現了夢中與她纏綿的畫麵。


    就這麽遐想著,我仿佛站在雲端,如夢如幻,如癡如醉。


    不久,困意好像雪浪花從遠處席卷而來,快要天亮的時候,我進入了夢鄉。


    轉眼間,十一月一號就到了。


    我和妻子妹妹一同送她到上海虹橋機場。


    那一天,天空布著厚厚的彤雲,沒有陽光,就像我們的心情。


    去上海的路上,汽車駕駛員老在播放那首歌《真的好想你》,周冰倩唱得如泣如訴,字字句句都滴落著飽滿的思念、流淌著熾熱的感情。


    也許姑娘們被這首歌打動了吧,她們臉上都藏起了笑容,一律塗上了灰色油彩。我浸在憂傷纏綿的旋律中,心情也沉重起來,不知是為了飛霞,還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遠在日本的徐空蘭。


    恍惚間,我眼前飄飛起櫻花,我成了周冰倩,盤旋我耳邊的歌曲《真的好想你》,竟然不知為何化為了《問情》,所坐汽車成了北京徐空蘭家同學聚會時臨時搭建的小舞台,我正拿著無線話筒,在舞台上深情演繹著《問情》:


    春風輕輕,花兒盈盈。長路漫漫,踏歌覓尋。


    迴眸望青春,往事如煙雲,又記花落時,徒留你背影。


    我問情,我問情,落花中我獨醒,此情換得一生遺恨。


    我問情,我問情,唯有與你同行,與你同行,才能把夢追尋。


    ……


    然而腦海中的《問情》歌詞,卻又奇怪地成了《真的好想你》不斷迴旋紛飛: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裏唿喚黎明,


    追月的彩雲喲也知道我的心,


    默默地為我送溫馨。


    真的好想你,我在夜裏唿喚黎明,


    天上的星星喲也了解我的心,


    我心中隻有你。


    千山萬水怎麽能隔住我對你的愛,


    月亮下麵輕輕地漂著我的一片情,


    ……


    在飛霞上飛機前夕,我在機場候機廳小賣部掏出剩餘的500元錢,給她買了一件暗紅色黑方格全毛外套,還買了幾塊香皂。因為我知道,她身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到美國什麽都要錢,我能想到的,盡量幫她想到吧。


    直到她推著行李箱的車轉過彎再也看不見了,我們才離開候機廳。


    填飽肚皮之後,我和飛霞的妹妹乘車趕迴了蘆花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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