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眨眼功夫就到了八月三十日上預備課的日子了。


    果然如蘭君良所料,嚴傑文被調到三江小學,我繼續留在初三,接的就是老嚴的那個班,任教語文兼做班主任。


    接下來的的日子裏,我像往常一樣,每天都推開教室門,宛若打開一篇優美的散文,讓清晨孩子般地湧進教室的懷抱;推開一扇扇玻璃窗,讓陽光盡情地舒展。有鳥兒在窗外盤旋,讓人萌發飛翔的欲望。


    坐在久違的教室裏,我再次被一種巨大的寧靜震懾著。


    經過許多塵囂侵擾的心靈,迴到這無與倫比的寧靜,而又知道四周是如綠樹般的學生,心裏似乎注滿了一汪清水,輕盈盈的,如半畝方塘裏盛開的一朵睡蓮。


    也有聲音,那是筆與紙的竊竊私語;也有透進窗戶的蟬語喧嘩,把晶瑩的寂靜彈奏得很好聽。更多的是均勻的唿吸聲,讓人感到一種生命的快意與心靈的悸動。


    像森林裏露珠悄然滴落,像綠樹交柯生長蓬勃……


    隻要穿行在這年輕的森林中,我滿心的塵垢,便一下子被蕩滌得無影無蹤,愜意與愉悅也陡然間爬上心壁,盈注著生命清涼的綠意。


    晚上,常常地,坐在教室後麵書寫教案,朦朧中感覺所寫的文字,一行一行的隻是生命。


    也常常地,攤開作業本,以最親切的方式,批閱孩子們每次步伐的運動,渴望一個一個優秀的人生。而學生隻要走進教室,馬上就收起了言行,不再說笑,輕手輕腳地坐到位置上。


    一陣翻動文具的響聲之後,教室裏就漸漸安靜下來。


    女孩子的頭發從耳邊垂下,宛如墨玉般的雲遮住了半輪月亮。


    男孩子的小眉頭微皺,有的還翹起鑽出細密絨毛的嘴唇,一本正經的樣子。


    那天真、幼稚、純樸的神情很是悅目。


    有時候,有的學生偶然抬頭向前看,師生目光相遇,都相視一笑。


    有的學生會歪著頭,拿起橡皮,用誇張的動作擦本子,擦完了,又抬頭朝我似乎很隨意地一瞥,嬌態可掬——一種透徹的愉悅與感動,驀地湧上心頭——


    教室裏的晚上,隻消抬抬手就能攬著大把的純淨、大把的溫馨、大把的幸福嗬。


    有時候,我會在教室裏走走。


    有的學生坐得不直,隻要輕輕拍拍他的背就行。有的學生字寫得快,卻不工整,隻要走到他身邊停一下,他寫字的速度就驟然放慢,字也寫得規規矩矩。我剛一離開,背後就響起了輕輕的撕紙聲。不用問,他一定重寫了。


    有時候,學生輕聲地喊著“喂——”,以為他有什麽難題,走到他身邊,他扯扯我的衣襟,原來後麵沾著些許粉筆灰。“身無彩風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倏地,李義山的詩句跳進我的腦海,那種透心涼的感覺就像雪糕迅速地滑過喉嚨,又閃電般地傳到四肢百骸。


    有月亮的晚上,窗外那輪明月清澈透明,宛若學生的眼眸,又如他們那純潔的心。


    “叮、叮、叮”,課間的鈴聲召喚著學生。


    隨著學生湧出教室,嘩,億萬縷銀亮的月光一下子破空而至,燦亮地照射到他們身上。


    這些被月光盡染的學生,全都銀亮地活潑起來。他們仿佛不再是學生,而是一隻隻躍出巢穴的銀翅鳥,一枚枚騰起琴鍵的音符。


    他們好似正朝著我,不,朝著整個世界,跳躍,歡唿,歌唱。


    這時候,我也變成了一隻鳥,一枚音符,同他們大聲嚷,高聲笑,肆意地揮灑心中的快樂。在這樣的氛圍裏,學生們最能敞開心扉,師生之間仿佛已不存在距離。他們把埋在心底的話講給我聽,把不宜外傳的家事告訴我。


    師生間的關係,這樣的親近,如此的和諧,一如夢幻般誘人的滿天月華。


    有細雨的晚上,踩在水泥地上的雨腳,像學生的腳步,輕盈又急促,使人怦人心動,極想在雨裏走一走,親眼目睹生命怎樣在溫柔的嗬護下萌芽與成長。


    風從遠方躡足而至,自花圃穿行而至,由張開的窗子悄然潛入,並攜來脈脈的清香,與學生的味道渾然一體,醞釀出酒的氣息、蜜的氣息。在這個時刻,我往往一邊讓蕙風牽動衣角,一邊掠一眼滿教室的學生,於是鄒荻帆的詩便照亮記憶的天空:


    一個年輕的笑/一股蘊藏的愛/一壇原封的酒/一個未完成的理想/一顆正待燃燒的心……


    放學了,學生們挾著書包來到我麵前:“老師,我們一起走吧!”


    我微笑著迴答:“你們先走吧,我再看會兒書。坐在教室裏,我還可以聽聽你們自行車鈴聲呢。”


    於是,學生飛出教室。


    他們使勁地按著車玲,清亮的聲音此起彼伏,互相應和,而且傳得很遠很遠。


    我想,他們一定是笑著唱著並按著鈴騎的吧。聽著鈴聲,我能準確地判斷出學生朝哪個方向分路了……鈴聲漸遠漸落,終於完全消失。


    夜又歸於寧靜,像攪動的水又重新平複。


    輕輕地帶上門,頭頂明亮的月光默默地照著校園。


    我泊在月光的清波裏,心輕靈得像一朵迎風飄舉的綠荷。


    然而,歡樂總是太短,憂傷總是太長。


    就像壘疊在沙灘上的童話,這樣一段美好的日子僅僅維持了不足半個月,便被一場風暴肆虐得土崩瓦解吹打得煙飛灰滅。


    就在我決定迴家住的九月十三日也就是星期五下午,飛霞跑到我休息的地方——學校值班室,又是推門又是大聲吵鬧:“你怎麽不迴去啊,隻知道自己享受?你不問妻子,還要問你兒子啊。跟我迴去!”


    她又推又搡,拎著我的衣服領。


    看看其他被吵醒與聞聲趕過來的老師,我小聲說:“你放手,下午上過作文課以後我一定迴去!”


    “你騙人!你隻知道在外養那些私生子,吃飯店,你管過我們母子的死活嗎?”她拎著我衣服領,越說越來勁,越說越離譜。


    什麽私生子,不就是花點時間輔導班上那個家境貧困的男學生嗎?


    侮辱我沒有關係,竟然把汙水潑向毫不相幹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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