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這一天終於到了!


    學校派來一輛車,車上走下校長,征求我的意見後,決定送我迴老家休養。


    天空下著大雨,望著送我到醫院大門的“土匪”和小建,惜別之情、朋友之意潮水般地漫過來,我眼睛濕潤了,但男子漢應有的剛毅又不得不去粉碎兒女情腸淚灑衣襟,我隻能在臉上綻放平和靜謐的笑容。


    宮璽醫師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我身邊攙著五歲兒子楚天雲的飛霞,然後把目光調向我,一字一字鄭重地對我說:“好好珍惜吧,像你這樣病後沒有留下什麽後遺症的,真是少之又少。迴去好好安靜地臥床休息,從今往後避免情緒激動,保持心情舒暢,嚴禁煙酒。祝你好運!”


    道一聲“謝謝,再見”之後,我同接我的領導、妻子、哥哥、姐姐坐上車,穿行在大雨大風中,向二十多裏外的紅旗鄉楚家莊趕去。


    躺在家裏的木板床上,失落、惆悵、迷惘,似乎還有一絲悲傷莫名地充塞著胸膛,我真要窒息了!


    老父親從早飯一直忙到晚飯,沒有閑的工夫。


    叫飛霞去做嗎?從九一年到現在,我們生活了整整五年,她燒過一頓早飯嗎?她的理由就是,這一輩子我最怕的就是燒早飯了。她又為我洗過幾次衣服呢?我衣服壞了,隻能自己縫補,為此她還常常向別人炫耀她丈夫的能幹!


    醫生讓我在家安心靜養,我能靜下心來嗎?


    看著六十歲的父親,為二十年前就失去了母親的兒子忙碌得頭發從烏黑到花白,身板從硬朗到傴僂,我怎麽忍心再讓快奔八十歲的老父親為三十歲還不到的兒子與媳婦洗鍋抹碗、上灶下池?


    難道父親從供銷社退休後種田養豬增加收入,培養我上大學遠遠不夠,還要讓他把人生的最後一抹珍貴的時光,再交給已經做父親五年的兒子嗎?


    看著父親日漸低矮、不再強壯的身體,聽著父親日漸蒼白、不再響亮的聲音,我臉上平靜心裏卻在抽搐流淚嗬!


    早晨我再也睡不著了,幾天來天剛亮我就起身搶著燒飯,然後洗鍋抹碗,幫著揀菜煮午飯。中午在父親房裏睡午覺――睡在我們房間的小兒子又吵又鬧,而飛霞隻是用罵啊打啊這些簡單的方式訓斥孩子,效果適得其反,小兒子吵鬧得更歡,我怎麽睡得著呢?!


    躺在父親床上,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想到了“土匪”的提醒,想到了宮醫師最後的囑咐,我極力控製著衝出眼眶的淚水,一隻手放在腦後,一隻手緊緊抓住枕頭,盯著屋頂明亮的天窗,看著微塵在它投下的光柱中辛苦地上翻下滾、左衝右突。


    第四天吃過早飯,我笑著對父親說:“爸爸,我今天到後村姐姐家去了,姐姐關照我去過幾天的。”


    “明溪,外麵下著雨,你一個人走過去行嗎?叫飛霞送你去吧。”父親擔心地說。


    我凝視著父親渾濁又溫暖的雙眼,信誓旦旦:“放心吧,爸爸。我能行!”末了還用右手“嘭嘭嘭”地拍了幾下胸脯,來證明自己沒有絲毫問題,以消解父親的牽掛與擔心。


    當我撐起傘跨出家門,在唰唰晨雨中行走了一段路的時候,身後老遠處傳來父親的聲音,宛若腳下的土地一樣親切,就像耳畔的雨聲一樣熟悉:“過那座小石橋時小心啊!”


    天空的雨敲打在傘上,父親的聲音敲打在我心上,我步履踉蹌起來。


    我出現在姐姐家門前,她正和她的小孫女坐在大門邊剝豆。


    “姐姐!”我重重喊了一聲。


    她一抬頭,先是滿臉驚喜,隨即又晴轉多雲,滿口埋怨:“明溪,你一個人來的?飛霞沒有送你?下這麽大的雨,路這麽滑!你頭還暈嗎?”


    “不暈了,你看,”我收起傘,跨進門後轉了一圈,“很好吧?”


    天知道在過那座小石橋的時候,我頭暈腳飄得差點栽下疾流,現在想想都後怕!


    “我還不了解你?肚子裏有幾根大腸我都清清楚楚。總是想著別人,書讀多了不是?該說的要說,不說出來隻能悶壞肚子。”姐姐關心地望著我,停了剝豆。


    一邊剝豆的外甥的女兒甜甜地叫了我幾聲:“舅公公,舅公公,舅公公!”


    我連忙在她嫩臉上親了一下:“哎,妙妙,舅公公這次來可沒帶好東西,下次加倍,啊?”


    對沒有上過一天學又深愛著我的姐姐,不知道為什麽,我很多不向別人說的話卻願意對她訴說。


    也許小時候她喂外甥的奶糕也毫不吝嗇地給我吃吧?也許媽媽去世的時候她可憐我隻有九歲而抱緊我哭吧?也許我結婚的時候她借我很多錢而哥哥卻不借吧?也許她經常帶東西到蘆花蕩中學看我吧?也許她看我的目光太慈愛太讓我拒絕不了吧?


    當我一口氣把心中話說完的時候,姐姐終於輕歎了一聲:“明溪,還記得你對我說的話嗎?訂婚前你對我說,姐姐,別擔心,一個人的性格會變的,文化也不是問題。我可以把最差的學生教好,也一定能帶好飛霞。明溪,你現在曉得什麽文化素質、誌同道合了?現在你嫌飛霞初中都沒畢業了?姐姐不會說大道理,但我清楚這是你自己選擇的,你要對你的選擇負責,對你的女人負責,更要對你的兒子負責。”


    稍稍停了片刻,姐姐猶具魅力的大眼睛裏迸發出攝人的光彩,她望著我,認真誠懇地說:“你要想清楚,明溪!離婚對你們三個都是一種傷害,一種折磨,一種痛苦!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作出決定,千萬千萬,啊?”


    兩天以後我迴到家,父親告訴我飛霞帶著天雲去蘆花蕩了。


    這樣也好,她一邊帶孩子一邊到服裝廠上班,我也充分利用這段休息時間好好想想工作、家庭的意義以及怎樣處理兩者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八月初,想不到小建來看我。他告訴我,我出院第三天他爸和胡斐也出院了。


    他還告訴我,胡斐別提多欣賞我了,他對小建講,通過短短幾天的接觸,他對老師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並改變了不少錯誤的看法。我平靜地聽著小建敘說,內心卻泛起一圈圈情感的細浪。


    我心裏在問:小建啊小建,難道你來僅僅是告訴我這些?


    終於說到正事上了。


    小建有點不好意思笑笑,讓我幫一個忙,說他有個弟弟馬上要上初中了,能不能到我們學校上,最好放到我的班上。


    “不行不行!”我逗他,開心地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僵化,然後又慢條斯理地說,“不過衝著《多情劍客無情劍》的情分,包在我身上!但事先聲明:今年,我不一定教初一。從九五四年開始,我一直教初三。”


    小建孩子氣地笑了,我的心一動,老天,他多像九一屆畢業生曹俊斐啊,那個奪得學校演講比賽一等獎的語文科代表,尤其笑起來的時候!


    小建走了,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把他送到村外,直到修長的背影融進遠處村落與藍天相連的地方,我才拖著躑躅的步伐迴家,手中還落寞地緊攥著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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