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尹繼善這一句,劉統勳劉墉卻步退到東壁,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金一時迴不過神,大睜雙眼看著這位突然變了臉的軍機大臣兼總督,良久,低下了頭也退下去長跪在地。臉色變得煞白。高恆心裏轟然一聲,“東窗事發”四個字電光石火一樣從腦海中劃過,渾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變得冷徹骨髓,木得不知疼癢,死人一樣的臉香灰一樣灰白。好半日,才像吊線木偶一樣,機械地麵朝尹繼善跪下,摘了大帽子,竟忘了往地上放。一時,屋裏變得一片死寂,隻聽得花廳外急急如麻的雨聲。


    “奴才高恆,”許久,高恆才有了知覺,發瘧子般抖著手放下帽子,顫聲說道:“恭聆聖諭!”


    尹繼善麵無表情,展開紀昀手擬的那封詔書,幹巴巴地讀了。當聽到“貪婪荒淫”四個字時,高恆渾身激淩一顫,卻是變得清醒了一點,伏著頭一動不動,似乎在品味這話分量,又似乎在思量如何對策。劉墉是頭一遭親眼見聖旨處置大臣,想到高恆平素灑脫倜儻風流可喜不拘不羈的形容兒,一下子變成霜打過的草似的蔫萎不堪,心裏一寒,低頭慨歎。


    “奴才有罪,遵旨聽從朝廷發落——謝恩!”高恆深深伏下去叩頭迴道。


    “你還有什麽話要說?”


    “既然皇上就在南京,求大人轉奏,奴才想麵聖請罪……”


    尹繼善眼瞼微垂,木著臉,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我可以代為轉奏。不過,皇上目下是微服在南京,行無定止,劉統勳和我不奉旨也是不能隨時晉見的。待等中秋節之後,主子才能接見辦事。你可以迴驛待命——這是密旨,我暫不公布,驛站仍以原職待遇供給你。”


    “那高恆足感大人厚德了……”


    宣完旨,尹繼善又恢複了常態,臉上帶著誠摯的微笑,雙手挽起高恆,命人“把高大人頂戴撿起,放在桌上——”又笑道:“虧你在宦海裏混了這麽多年——還出兵放馬剿過匪!別這樣兒喪魂落魄的,好膿包勢麽!來來來,還坐下說話……”按著高恆坐了椅上。高恆兀自木頭人一樣,恍恍惚惚心中半昏半明呆坐著,口中隻是道:“我要見……主子……要見主子……”劉統勳幾人也都起身安慰。金心裏深悔自己口不關風,口中隻索溫聲相勸:“君恩難負,君親尚在。皇上如天仁澤,亙古無人能及。你頭一條要感念恩德,不可有怨尤之心。依我的見識,你還是遵旨迴北京——”他突然覺得又說錯了話,什麽“君親尚在”——給他出主意迴北京到後宮撞木鍾?金騰地紅了臉,不敢再說下去,訕訕地站著,心裏直想摑自己一耳光。


    “我們沒有奉旨問你的話。”劉統勳也覺金離譜兒,卻沒疑到別的上頭。高恆這副狼狽相他見得多了,既不稀奇也不惋惜。但他也是軍機大臣,少不得也要說話,因道:“金說的是。感恩戴德是頭一條,現在沒有讞勘,你要好生閉門思過。‘貪婪荒淫’四字考語,半點也沒有冤你!我勸你一句話,鑽刺打探撞木鍾走門路,這些事不但不能作,連想都不必想。誠恐誠惶把自己的罪想清楚,寫成折片,我們可以附奏上去。公義私誼人之常情,有我說話處自然秉著情理說話。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


    大家你言我語勸說,高恆心裏滾熱焦燙亂麻一團,糊裏糊塗不知所雲。尹繼善還要留飯,高恆哪裏還有這份心情?連他自己都不知咕噥了幾句什麽,傘也不要,冒著瀟瀟秋雨踉蹌辭出總督衙門。


    花廳裏的四個人尚自為高恆嗟訝。因聖旨裏隻有“貪婪荒淫”,高恆的“荒淫”是不消說得的,“貪婪”卻一時摸不到頭緒。事發是“地方官紳輿情”,連舉發人是誰也語焉不詳,想揣測更是如墮五裏霧,隻好相對默然而坐。劉墉官卑位微,原隻打算帶耳朵來聽父親安排,沉吟良久,說道:“兩位大人,父親,我要派人盯著高大人——他交遊太雜太廣,失意人快口[1]


    ,容易捅出麻煩。”說罷,也不待父親發話,便匆匆出去,到隔壁耳房裏向人交待幾句,又返迴身來,安生坐下。


    “延清公,這真是你家千裏駒啊!”尹繼善笑對劉統勳道:“這不是尋常能吏,隻善於判別推敲。這是學問閱曆、勘透人情的話,比我們慮事周備!”金也道:“不錯,我看比延清公還要幹練些!”劉統勳對兒子也甚滿意,卻道:“這都是些小意兒小聰明,何足擔待二位大人的獎讚!——畜牲,聽著,還有一句‘得意不快心’呢!賢大夫叔伯輩越是愛重,你越要如履薄冰,知不足而後有進,聽著了?”劉墉忙起身垂手答道:“是!”


    劉統勳擺手示意兒子坐下,說道:“我還接著方才的議題說。初八禦駕進城,初六一定要請皇上離開毗盧院。進城時要接受萬民迎接,瞻仰天顏。皇上駕蒞南京的身分就明白了,不宜再微服民間。元長方才說,控製南京叫花子幫,待過了十五再拿易瑛,還有各行碼頭、行院娼樓,節前動手容易招致市民物議恐惶。這個說的是,但這是普天同慶,四海共歡的大吉日子。由著娼婦乞丐,碼頭痞子流氓災民滿街胡唚什麽‘早失太平’,也就失了皇上南巡撫綏萬眾的本意。因此,初三——也就是明天,他們的勝棋樓比武之後,我就要按定了這位蓋英豪,號令南京黑白兩道三教九流,老老實實聽從你尹金二公憲令。那些發放‘一枝花’月餅的作坊店鋪,最遲八月十三要全部封掉。這是事關國家慶典的事,半點戾氣也不許有!”


    尹繼善邊聽邊點頭,說道:“我是大諒他們泥鰍翻不起大浪來。延清這主意很好,不動聲色擒賊擒王,可以平安喜樂過這個中秋。”金也道:“我也讚同。我們已經召集江南浙江兩省觀察使會議。不出布告,兩江業主今年中秋不準奪佃,不準加租,佃戶們也就不鬧事了,有些刁頑痞子窮極無聊的,分片嚴加管製,加上前頭議定的章程,可以說萬無一失——隻是易瑛呢?要是聞風逃遁了怎麽辦?”


    “易瑛化名卞和玉,已經牢牢掌握在我手。”劉墉說道,“黃天霸已經和吳瞎子接上了頭,不但官軍防護監視,青幫三堂幫眾還有漕幫、鹽幫,都在盯著她。我不敢擔保活捉她,她要逃掉,我一死謝皇恩!”劉統勳冷冷說道:“不要說大話!現在易瑛和皇上就近在咫尺。她捐十萬銀子,皇上還要接見捐銀士紳,她也在內。出了差錯,你想一死了之?”劉墉忙低頭道:“是!兒子必定更加謹慎仔細,難保燕入雲舊情不斷,連他我也要把牢。黃天霸的兩個徒弟現就緊隨易瑛,除了掌握動靜,我已指示他們,情不得已,就下手屠掉她!”


    尹繼善哈哈大笑,說道:“全瞧著世兄的了!可謂是算無遺策——不過,最好不要節前捕殺。卞和玉首家捐銀十萬,已經布告兩江表彰,她手下黨羽遍布兩江,各碼頭市肆都有她的人,現在抓人殺人,一時解釋不清,也會嚇退了別的捐銀迎駕的富紳——等到皇上接見之後,你再動手不遲。”劉墉含笑欠身,卻並不多話,仍舊隻一個“是”字。


    …………


    高恆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夜夢遊魂似的出了督署衙門,秋雨涼風一激,神誌才清醒了些。馱轎夫迎上來扶他上轎,一邊笑道:“老爺,這賊冷的風,又下這雨,穿夾袍都骨頭縫裏打顫兒。您怎麽傘也不打,把官帽揣在懷裏出來了?”高恆怔了一下,才想到臨出花廳時是尹繼善塞到自己懷裏的。悵然長歎一聲,上轎坐了,揭開轎窗說道:“到湖北村——曹寡婦機場東隔壁。”


    騾夫一聲吆喝,馱轎動了。秋雨斷魂天氣,街衢巷陌幾乎沒有行人,氈包納象眼的篷轎中暖洋洋的,一起一落悠然而行,隻聽騾蹄踏在泥水中撲喳撲喳單調的聲音,細雨如篩擊打著氈篷外蒙的油布時緊時慢,像是有人不停地撒沙子。高恆撫著那頂帽子,仿佛不認識似地端詳著它,白漿寧綢沿兒密嵌絳紅掐邊兒,朱砂般殷紅的絲纓散在起花珊瑚頂四周。珊瑚頂下的旋鈕隻要輕輕一擰就能拔下來,去掉了紅纓,極像是《風雪山神廟》裏林衝的氈笠反扣了過來。平日上朝、會客、坐衙辦事見人,天天戴它,覺得太平常,毫不起眼,不如尋常的瓜皮緞帽氈帽六合一統帽戴上舒適,甚或不戴帽子,不穿這身錦雞補服,項挽長辮長袍布鞋更來得瀟灑風流。


    但此刻看這頂戴,突然覺得它十分精巧耐看,像白玉盤鑲了紅暈,起花珊瑚也顯得那樣玲瓏,絲纓像鍍了金、掛了琥珀漿似的帶著金屬光澤。他頭一次發現,這絲纓竟這樣柔軟適手……好像家裏那隻宣德爐,天天燒香用它,看去毫不稀奇毫不金貴,不知哪個奴才偷了去,竟在心中一下子成了連城之寶。找遍了九城當鋪、古董店、鬼市混搜尋一氣,從管家到廝仆打得雞飛狗跳,到底追逼出來才算安生。


    現下看這頂帽子再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到底是哪一處出了漏子呢?鹽稅,是“整頓”重新建賬時,先從裏邊扣除了沒收的私鹽銀子,數目隻有三十四五萬兩,老賬簿子一火焚之。他有這個權,就是神仙也對查不出來。“官賣私鹽”,其實是官店裏官私鹽兩頭收賬,下頭人和鹽商勾手,從裏頭抽頭孝敬上來。三百萬,不但抵了曆年虧空,還落下一百二十多萬。這是下頭君子交易,根本沒賬,空口白說查個屁!……那麽是賣銅出了事?……本來已經向朝廷交待清楚了的事,偏是錢度在雲南銅礦當官時要當清官,一個子兒沒撈,離開銅政司才知道那差使肥得放屁流油,要在戶部任上把吃過的虧撈迴來,交待清了更不肯罷手,和安徽銅陵使合夥盜運,銅陵使又和自己合夥倒騰私鹽,連銅陵觀察禦史、銅陵縣令,一夥兒又弄鹽又弄銅還倒賣木材人參,孝敬來的銀子要是不收,翻了臉連鹽務上的事都一兜兒網包漏蹄……高恆越想頭越大,越覺得是錢度的事發牽連了自己。但乾隆的旨意也太含糊了,“荒淫”二字早有定論,如今誰不“荒淫”呢?“貪婪”,怎麽說?別人送、自己要,坑蒙拐騙撞木鍾說官司都是“貪婪”,教人從哪裏入手去認罪?事到其間,他才真領教了乾隆的天威不測,才真知道下賊船要多難有多難……


    馱轎一頓,停住了,濛濛細雨中,高恆戴著那頂假帽子下轎,打發了轎夫,已見薛白娘子帶著兩個丫頭歡天喜地說笑著,從影壁後迎出來。拍手笑道:“我這眼皮子嘣嘣直跳,就想著爺不會在那裏吃午飯。叫丫頭張著,果然爺就迴來了!”兩個丫頭是錢度的外宅曹寡婦代買來的,年可十五六間,也都十分清秀,都還沒見過宅主高恆,怯生生地跟在薛白身後向他蹲了兩個萬福。


    “唔。”高恆神情恍惚,陰鬱的目光掃視了一下這座青堂瓦舍裏外嶄新的三進大院,說道:“給我燙酒,隨便吃點什麽吧。”說著便往裏走。那婆娘哪知他此刻心境,高高興興跟著,口說手比道:“這邊就是比揚州好!瘦西湖雖說美,難比玄武湖這般兒闊爽。你看,對麵雞鳴寺,雨裏頭看過去,雲霧半遮著,真跟人家說的畫兒上畫的仙山樓閣似的,出門楊柳兩岸,平湖映山,小水上飄兒打魚船……哪找這地方去?——爺這邊走,那邊過了月洞門是水榭子花園。曹家嫂夫人在屋裏張羅著等您呢!”


    曹氏在二進院正廳屋裏正在擺酒布菜,聽見他們進院,滿臉堆笑迎了出來,揩手彈衣蹲膝請安,活似天上掉下個元寶拾了起來般歡喜,說道:“哎呀呀!好我的高爺哩!我們錢爺說你七月半就來的,我還攛掇幾個戲行姊妹給你預備唱戲接風。哪裏曉得在揚州叫薛妹妹絆住腳了呢?快進屋來,霧星雨兒透衣裳,這天氣最容易著涼的……”一頭說,一頭將高恆往裏邊讓。她雖已年過四十,開行院出身的慣家積年會梳妝,巴巴髻兒頭油黑漆亮,光可鑒人,刀裁鬢角黑鴉鴉的,白生生的麵龐因保養得好,隱隱帶著紅暈,膩脂似的,不細看,連眼角的魚鱗紋也不甚清晰,顰眉秀目,笑靨看可人,仍舊是楚楚婷婷一個少婦模樣兒。


    高恆暗地裏與她也有一腳的,但此刻卻半點情致也沒有了。他定了定神,打起精神敷衍,跟著兩個女人進屋,一邊思量著問錢度近況,忖度著該不該把壞事訊兒透給她們,坐在桌前,由著丫頭斟酒。舉杯笑道:“——今日有酒今日醉,莫問明日是與非——來,碰了,幹!”“啯”地一口咽了,亮杯底兒,給曹氏和薛白一人夾一箸菜,自己也吃,笑問:“如今有多少張織機了?聽說又並了兩個機坊?”


    “那還不是托了爺的福?名聲在外說是‘千機曹’,其實開機織綢隻有不到六百張機。”曹寡婦鴇兒出身,什麽眉高眼低看不出來?早見高恆神色不寧,卻不急著問,柔荑般的手把定了酒壺,隻情殷勤相勸:“這是賀你和薛姑娘喬遷之喜的,高爺您幹了,薛家妹子陪著……寧綢利息大,除了貢綢,一多半都運葡萄牙紅毛國法蘭西去了,咱們中國百姓,越南交址爪哇國,還是土布、市布。說是我並了人家的坊倒不如說是人家入了我的股。一來我的綢子織得勻細,揚州府專門染坊染的,顏色質料誰也沒個比,好賣;二來開機坊的,工人裏頭病多,都擠在一搭搭兒,一個傳瘟就不得了,叫歇的砸機子的,吼天吼地在坊子裏鬧,投毒放火地害業主。你往東走二裏,那裏現在一片白地,原來可是機坊連機坊呢。方家機坊業主一死十三口,還燒死二十幾個工人,那個可憐哪,石頭人見了也傷心落淚啊……”


    薛白睜大眼聽她說話,不由的問道:“並到您的名下,就不會有這種事兒麽?”


    “妹子你不懂,這裏頭有學問。”曹氏給他們酌酒敬勸,歎道:“待工人就我心裏頭,跟在行院行裏待姑娘一樣,一哄二打,小意兒妝裹不能省;人多了,用工頭也是這幾條,病了死了喪葬醫藥跟著,糟心事就少些;官府裏還得有人,這就是我方才說的‘托福’了,不然,死了童工,繅絲的風濕癱了,一狀告進衙門——真的判你輸官司也還痛快,他不,不說長不說短,拿了人監候‘待審’,捉一大堆‘人誣’天天到衙磨問,論千論萬的銀子往裏填還!再就是碼頭管事的機幫,相與好了,他們護你,沒有痞子來騷擾;相與不好,他們自己就是痞子,進坊子裏調戲女工,毀機子——我占了這三條,坊子安穩,別人投到我名下也不過圖個清淨。但機坊大了,事情也多,開銷應酬也更多,裏頭的苦衷也是一言難盡啊……”她勸二人吃酒,夾菜添著口不停說,長篇大論講訴,從購桑葉、暖蠶子兒、三眠成繭,到繅絲織綢發賣,怎樣騰挪活錢銀子,怎樣**工人收攏人心,真個也是一年到頭五更黃昏地忙活,“……妹子說這裏景致好,我還從來沒有坐船到湖上逍遙一天呢!要論安閑消適,真不如原來開行院,哄得姑娘接客,姑娘客接得順當接得好,雪白的大腿一撇拉銀子錢就嘩嘩流進來……”她自己也吃了幾盅,說話口沒遮攔,露出**本色來。


    高恆被她們左一杯右一杯隻情灌起,他滿腹愁腸的人,隻索用酒去澆。此刻也混忘了東西南北,苦中作樂笑道:“真的是這樣兒,你要是不在錢度跟前撇大腿兒,就能成石頭城有名的富婆‘曹寡婦’了?”“你這人真是的!”曹寡婦指尖兒頂了一下高恆額角,“薛姑娘就在跟前呢!”高恆笑道:“隻要錢度不在跟前,沒得醋吃!”他突然心裏一動,又想到自己眼下處境,因問道:“錢度眼下在哪兒?好長日子沒見著他了。”


    “去武昌了,昨個兒還來信兒,叫送三百匹緞子,漂白素色的——說有個洋鬼子要買。”曹寡婦瞟他一眼,“難道高爺還不知道?他幫勒中丞調度金川錢糧去了。”


    高恆真的是不知道,皺眉苦思乾隆革自己職的詔旨日期,想想竟是沒有宣讀。因又問道:“錢度在故宮東首還有一處宅子,他來南京在那裏辦事接待人,你近來去過沒有?”


    “我剛才去過的。他兩個兒子都住在那裏。”曹寡婦想起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敢認,見了麵一口一個“曹家的”叫自己,心裏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忙別轉臉擤了一下,迴神笑道:“怎麽忽拉巴兒問起這個——那宅子我三天兩頭去呢!兩位少爺都還小,餘下的都是老婆奶媽子丫頭,連老鼠都是母的。”


    高恆手撫腦門子,停了杯,長歎一聲道:“都不是外人,我實話實說了吧!趕緊生法兒,把你兩個寶貝拐著彎兒接到你身邊,或者寄養到親戚家——防著出大事!”說完隻是發呆。


    一句話說得兩個女人都慌了神,曹寡婦緊問:“到底怎麽了,好歹給我一句明白話!”薛白臉色煞白得沒點血色,晃著高恆道:“高爺高爺!您甭隻是愣神兒,好端端去了一趟尹製台那兒,迴來就跟丟了魂似的——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說給我們,也好一道拿個主意嘛……”


    “連我也不知道到底怎麽迴事情。”高恆喝了兩口釅茶,苦澀地咽了,將方才尹繼善宣旨,和自己一路想的一股腦兒講說了,見兩個女人唬得目瞪口呆,一笑說道:“我也宣旨剝過別人官職頂戴,別嚇得這種熊屄樣兒——旨意裏訓人,哪個不是狗血淋頭?過後該沒事的還沒事!皇上現就在南京,興許是他私訪出來點影子鬧出來的,也許是劉統勳老小一對王八蛋砸我的黑磚,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提起來一條,放下一堆,叫他們勘問!刑部大理寺那起子賊官,有幾個不吃黑的?他們也有把柄在我手裏!曹老姑奶奶你聽我說,安頓好你兒子,派妥當人去見錢度,趕緊收篷彌縫兒——不要寫信!我的賬查不清,最終還是清楚不了糊塗了!”


    “那我呢?”薛白沒想到一來南京就挨這麽一悶棍,頭暈心慌身顫手搖,盡自高恆誇口,她也知道事情兇險莫測,由不得問道:“我該怎麽辦?”


    高恆略帶浮腫的眼泡兒掀了掀,苦笑道:“行李馬搭子裏頭還放著些銀票,幾十兩金子,滿夠你使的了。我封著子爵,爵位還在,進不了班房。要真的掩不住,兜底兒翻了,你別迴揚州,在這裏不顯山不顯水安生過活就是了……”


    “我,我好……命苦……”


    “你沒吃什麽虧。”高恆冷漠地看著門外風雨淒迷的院落,說道:“幹淨利落和我沒瓜葛,要不然,你還得往養蜂夾道的獄神廟給我遞送飯食呢——就算到南京跑了一趟賺錢買賣就是了……”


    “爺!您怎麽這樣兒看我?我雖然下賤,是真心要跟您,我不是那種人……”


    高恆一聲也不言語。


    曹氏垂泣賠淚,良久歎道:“爺別說這些喪氣絕情話……我們身子賤,論心,隻怕比那些貴人們還要值錢些!”她猛地想起高恆的姐姐,急道:“事到如今,別人指望不上,難道貴妃娘娘也袖手旁觀不成?還有爺的那些好朋友,傅相爺、桂相爺,正是用得著他們的時候,果不成裏頭連一個講點義氣的都沒有?”


    “你們不懂。這不是小門小戶家親戚樣兒,舅爺姑奶奶說見就見。”高恆長籲一口氣,盡力搜羅著想自己朋友裏哪一位是“講義氣”的,一時竟連一個也想不出來,口中道:“就是見著她,也比你們強不哪裏去。紫禁城各宮門前,世祖聖祖世宗爺都立有鐵牌諭旨‘後妃幹政者殺無赦!’——白教她著急而已!這種事,隻可借她的勢,不能用她的力——”他突然想起,臨離北京時去見棠兒,棠兒說想給皇後送一塊蕙繡萬字璿璣圖壓災。他一直認為,棠兒對自己並非絕無情意,隻是沾了乾隆身子自高身分,不便和自己有私情而已,填送棠兒那許多珍奇寶物,總不至於連點香火情分都沒有——他突然打住,順著這個思路,越想越覺有理,眼中放出光來。說道:“曹家的,記得你上次說,藏珍閣有一塊萬字璿璣蕙繡,貴得嚇人,出手了沒有?”


    曹寡婦一怔,說道:“這會子爺怎的問起這個了?沒呢!半月頭裏,藏珍閣老板來問,說情願落點價,六千銀子出手。我說你給我收著,蕙繡遍天下也隻有十幾塊了,賤賣了你後悔。藏珍閣藏珍閣就是‘藏珍’的嘛……”高恆問,“他原價是多少?”曹寡婦道:“六千八百。”


    “六千八就六千八。”高恆站起身來,“今明兩天就給我買過來,我有使處。”至門口望著外頭出了一陣子神,說道:“薛白給我取一件夾袍,顏色素一點的。我到驛館打個卯兒,該拜的客人還要訪一下,看情形再說。”薛白便忙著打發人傳轎子,替他換衣裳,又讓他含一塊醒酒石,送他出門打轎而去。


    屋裏隻剩下兩個女人,麵對滿桌殘杯剩菜,竟一時無話可說,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呆坐移時,薛白目視曹寡婦,恰曹寡婦也看過來,目光一對,都是一個苦笑。


    “我們兩個是一樣的命。”許久,曹寡婦才道:“有道是同病相憐,想跟你說幾句知心話。說錯了,就當我沒說。”


    “嗯,嬸子隻管說。”薛白滿腹心思點點頭說道:“我心裏很亂,想聽聽老人家的話。”


    曹氏歎息一聲,說道:“南京這地方,官道兒上是南京知府的天下,是尹製台的天下,黑道上是蓋爺管著。你我都在教,又都有點子產業,其實是腳踩兩隻船。”


    “這話再真不過。但蓋英豪和易主兒並不一迴事,蓋英豪興許是想自立門戶,不大聽號令,不然,易主兒這次就不來了。”


    “蓋英豪哪裏是想自立門戶!”曹寡婦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說道:“他是甘鳳池的大徒弟,甘鳳池死後,接掌南京江湖道舵把子。原先,想投靠病去了的李製台,李製台活著時也認得他的。李衛一死,斷了投靠朝廷的門路。黃天霸來,又要和黃天霸比武,看似是怕奪了盤子,其實呀……”她頓住了,似乎不知該怎麽說。


    薛白起初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思量著,突然驚恐地張大了口,驚悸得打了個寒顫:“無量壽佛……天公祖菩薩!他要拿易主兒去投靠皇上!”仿佛天上憑空打了個焦雷,她美麗的麵龐驚得扭曲了,“……這太險惡了……我親眼見他在唐荷侍神麵前烙鐵燙劈,腿穿三刀明誓忠……忠於教主的呀!”


    “你今天才知道江湖險惡?”曹寡婦冷笑一聲,“跟他娘的官場那些賣屄官兒一個樣兒!告訴你,毗盧院法空和尚師徒,早年都是康熙爺的侍衛出身,那個性寂,還幫著早年的魏軍門在毗盧院捉過想造反的假朱三太子楊起隆——一把火燒白了毗盧院,誰幫他重建的廟宇?其實是死了的魏東亭和武丹兩位大軍門!就為防易主兒有法術,蓋英豪才把她安置在毗盧院——你懂嗎?一套一套的,引著易主兒上鉤,易主兒還蒙在鼓裏——比武,隻不過是想和黃天霸爭這個頭功,在朝廷裏賣個大身價罷了!”薛白聽得像半夜行道的孤客遇到了鬼,身上汗毛一炸一炸直豎,瑟縮著渾身發抖,隻是喃喃自語:“我該怎麽辦……怎麽辦……要不要去毗盧院一趟報、報知……”曹氏道:“那裏是天羅地網張好了,單等瞎眼雀兒白投進去呢!”


    一陣秋風裹著雨急灑下來,刷刷一陣,又漸漸緩去。


    “錢度跟我隻是露水恩愛。高國舅跟你也是一樣。”曹寡婦撫著酒壺,聲音中滿是淒楚,“男人們不是東西,可女人又離不了男人。這就是我們的難處。跟你不一樣,我和錢度還有了兩個兒子……”她的眼一酸,淚水撲簌簌落出,哽著聲兒道:“不然,變了家產扔鏰兒遠走高飛,世上誰也尋不到我們!”


    薛白見她難過,想想自家處景,揚州迴不得,南京舉目無親,也是心裏絞腸刮肚難受,泣道:“我也不願那樣。易主兒待我很厚,我有姿色,國舅爺也待我情分不薄——隻是眼下這情勢,就沒法處。”


    “蜂蠆入懷各自去解,毒蛇噬臂壯士斷腕——錢度跟我說過這話。”曹氏說道:“你在南京沒有親友,我和易主兒早已沒有往來,她派你和我對切口[2]


    真是上天保佑!不趁這時候兒下賊船,那才是傻瓜呢!——收拾細軟錢財,預備好,到時候兒一聲走,抬腳輕飄飄去了,去到一個連皇上都管不到的地方兒!”


    “哪有這樣的地方兒?”


    “不是沒有,是你不敢想。漂洋過海,到交址、爪哇……那幾處國裏都有我的分號,我都去過,生意好做得很!英咭唎,法蘭西雖沒去過,買賣上往來熟人多得很,他們不講什麽三綱五常倫理道德,更沒有三從四德這一套,就是娼婦,隻要標致,會唱歌兒,比王爺還吃香呢!隻要有錢,能做會掙,就是王八戲子也不下賤——就隻不能沒錢,再尊貴的人沒錢了瞧著也是豬玀一樣。隻要有錢就是人上之人,像你這模樣體格兒,妝裹起來,就是公爵伯爵見了,保準還要打千兒請安,當眾親你的手,親你的額頭臉蛋兒呢……”


    “呀!羞人答答的……”薛白聽得神往,卻忍不住,紅了臉道:“跟男人親都當眾的?那裏的女人沒丈夫麽?我想不出那是個什麽樣兒……”


    曹寡婦哼地一哂,說道:“咱們這搭兒禮儀之邦,明麵上人人都是君子,堂皇正大,見了女人錢,都說不愛,背地裏什麽樣兒你不知道?——那是人家的禮數,譬如男人偷人家老婆,人人都偷,也就不算偷;女人都是粉頭,粉頭見粉頭也沒什麽羞的——跟你說不清,去了自然明白——我們不說這閑話,你覺得我這主意行得行不得呢?”


    ……“行得。”薛白娘子腳尖兒擰著地,嚶叮答道:“不過要等等,看他的官司怎麽定再說。這會子不到絕路,熱刺刺說聲走,一者舍不得故土熱地,再者也走不出去。”


    “我要料理的事更多。當然不能立馬就走。”曹寡婦見她應允,鬆了一口氣,“高爺錢爺沒事兒,誰願意背井離鄉?從現在起,你不和易主兒聯絡,也不見人,保你安全!我買一條船,要緊東西裝上,說走一風飄兒……”說罷便起身出門。


    薛白追著她問道:“曹家嬸子,這會子哪去?”


    “去給高老爺討換蕙繡!”曹寡婦在院中雨地裏揚聲答應一聲,踅腳兒去了。


    [1]


    失意快口:指人在落魄失意時,常常圖口頭痛快向人訴說發泄。


    [2]


    切口:江湖暗語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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