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山路在雨後顯得有些泥濘,每走一步都會有粘稠的稀泥粘在膠鞋上。


    夜深人靜,種著玉米的山坡後,一輪巨大的明月仿佛抬手就能夠到。


    鋪著瓦片的木頭房子開了一扇斑駁老舊的窗,透過稀疏的雲層。


    月光大搖大擺地溜進去,給睡夢中的女孩蓋上一層薄薄的被子。


    她睡得不安穩,一股難以言喻的哀愁久久盤旋在眉心。


    光怪陸離的夢境中,四周參天的大樹纏繞著密密麻麻的藤蔓,不見天日。


    衣衫破爛的她捧著一條金色巨蟒的屍體,麻木而機械地啃食著蛇肉。


    “砰砰砰!”


    荒誕不經的夢被一陣急促而刺耳的敲門聲猛然打斷。


    床上的少年驟然坐起身,心跳加速,胸肺大量運作,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月河!月河!是我。”


    門外,村主任那焦急而沉重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如同一塊巨石壓在李月河的心頭。


    扯了下長線,亮起暖黃色的燈光。


    抬起卡扣式的木鎖,用了十五年的大門發出吱呀聲,冷峻的少年音沒什麽起伏:“李主任,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


    村主任的臉色凝重,眼中閃爍著複雜的情緒,輕微駝背的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沉重而苦澀。


    “月河……山西那邊的信到了……信上說煤礦塌方了……你的父母活……埋在裏麵了。”


    四十幾歲的男人說著聲音都有些哽咽。


    李月河安靜地站在門口,和這座山一樣沉寂,她甚至不知道做出怎樣的反應。


    該哭嗎?


    可是記憶裏她好像沒哭過,媽媽也告訴過她麵對傷心的人時要給予安慰。


    李主任好像有點傷心,他的眼神告訴她的。


    僵硬地扯起嘴角,“我知道了,謝謝你主任,我沒事兒。”


    “月河啊,你別嚇你村主任啊。你這樣子那裏是沒事兒哇。”


    老李主任上任的時候,月河剛出生,“李月河”這個名字都是他幫著取的。


    這孩子可以說是他看著長大的。父母常年外出打工,家裏就她一個孩子,種地、吃飯、撿柴燒火。


    六歲以前村裏人都覺得這個娃是個腦子有問題的,是個啞巴。


    後來不知道是哪一天,會說話了,人也聰明了。


    她說,她想去上學了。


    學校裏的老師經常誇她,村裏人也跟著沾光,說村裏未來有個頂頂好的大狀元。


    月河的父母也覺得高興,更希望給女兒更好的生活條件。


    聽說山西那邊挖煤給的錢多,於是他們等月河學會了家裏的一切,就咬著牙去了。


    可今年的除夕,這座新婚時建的房子就隻有她了。


    月河臉上有些癢,伸手去摸,是大片的淚痕。


    原來,她已經哭了。


    村主任什麽時候走的,李月河不知道。他說了什麽,她也記不太清楚了。


    她隻是沉默地躺在床上,窗外的圓月大得嚇人。


    山坡的菜地裏漫上清晨的霧氣,大門廳堂的秒針滴答滴答地在她的腦子裏轉。


    五點左右的時候,女孩和往常一樣起床,生火吃早飯。


    天不見亮,她挎上媽媽給她縫的軍綠色書包出門。


    今天學校中考。


    答題,交卷,離開考場。


    來往的學生向天上甩飛布包,在塵土飛揚的操場蹦著、跳著。


    “嘿,李月河。你考得怎麽樣?”一個男生跑上來,和她並肩。


    李月河繞開前麵打鬧的學生,“還可以。”


    “那你會去區重點中學吧,民中?”男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不肯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


    “應該是的。”民中給她的條件最好。


    前幾天民中來鎮上找過李月河,但她那天在山上種地,請假沒去上課。


    結果民中的老師來了她家裏,還幫著她處理了繁雜的農事。


    能幹活的最有誠意,所以一碗幹飯後李月河就同意了。


    男生聽見這個迴答明顯鬆了口氣,他估摸著自己的分數,迴想前幾年的招生分數線。


    他還能和李月河一個學校。


    “那我們新學期見。”


    “好。”


    “陳旭海!走嘞,今天去田裏捉黃鱔啊!”校門口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招唿他。


    男生衝著他們吼了聲:“就來。”


    笑著跨到李月河前麵,細碎的陽光將他整個人包裹。


    好像又想起什麽,轉身邊退邊說:“李月河,我八月底來找你呀,我們一起去新學校啊。”


    她沒迴應他,或許也默許了。


    -


    山上的房子掛上了喪事用的白布,改製前同一個生產隊的鄰居都來幫了忙,村主任一家幾乎那幾天都住在了李月河家裏。


    屍體挖著了,煤礦的老板給李月河來了電話,賠了錢。


    在七月的某一天,郵遞員給帶著草帽在地裏除草的李月河送來了兩罐骨灰和一封錄取通知書。


    李月河將它們都放在了正門廳堂牆上的靈位前。


    八月底的某一天,背著一背簍棕紅色鬆針和幹枝的李月河見到了在自家門口木椅上睡著的陳旭海。


    一個平平無奇的九月一號,李月河搭著陳旭海爸爸開的三輪車,拖著兩個蛇皮口袋住進了民中的女生宿舍。


    上課,吃飯,考試,睡覺。


    李月河在民中是個奇葩。緊張壓抑的高中生活裏,她雷打不動地每月要請十天假。


    迴家種地。


    但偏偏這樣,還能迴迴考試第一。


    老師和年級主任都趁她請假去她家家訪過,發現這孩子鋤完地就靠背課文、背單詞、做試卷放鬆。


    極其自律。


    於是請假也就隨她去了。


    她在學校說話極少,像個無欲無求的學習機器。


    可這樣的人,包攬了每年校運動會四百米、八百米、一千五百米、三千米。


    就比學校的體育生慢一點點。


    每年那些個體尖都被李月河趕著,像要死了一樣打破學校跑步記錄。


    三年時間,在李月河日複一日的固定生活中,幻燈片一樣轉瞬即逝。


    全國高考,答題,交卷。


    綁著大紅花的拖拉機,裝著揚聲喇叭,轟隆隆地開進李月河在的山上。


    她是今年的市狀元。


    李月河沒聽見拖拉機的聲音,她當時不在家裏。


    去了鎮上另一座山頭的村子。


    準備買隻豬崽子喂著,解決家裏泛濫的紅薯、洋芋和南瓜等。


    三個月後殺了喂肥了的豬,給鄉鄰和老師們送些肉,感謝他們對自己的幫助。


    太陽掛在山頭,將落未落。


    李月河抽著根柳條,吆趕著小豬迴家時,遇見了陳旭海。


    少年站在有點遠的田埂上,對她大幅度地揮手,好像等她很久了。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李——月——河!”


    -


    病床上的女孩緩慢睜眼,“你醒了,要喝水嗎?”


    守著她的和夢裏的人有著完全不一樣的麵部特征。


    奎因蘭撐著起身,靠在枕頭上,抿了口遞到手心的溫水。


    眼神落到握著水杯的手,微不可察地晦暗一下。


    原本空無一物的右手尾指,二關節上多了個蛇頭吞掉尾巴的圖案。


    “謝謝你,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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