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卷過京城,厚實的冰麵溶於春水,滿城枯枝在淅瀝的春雨中生出綠芽,才剛迴暖的天氣又冷了幾分。


    一車車的黃土被運至城外,春雨打濕的石板路泥濘不堪,而另一邊的工匠揮著手裏的鋤頭挖著地基,滿身泥點。


    雲暮站在臨時搭建出的高台上,正看著底下的工匠出神,手略抬,監工合上述職的冊子無聲退下。


    “雲大人,好雅興。”


    “自然比不得裴大人夙興夜寐,日日在戶部挑燈處理公事。”


    雲暮眼神沒有偏移一分,嘴上卻不留半分情麵:“裴大人今日這般有閑心,看來是賬對完了?”


    一張嘴就把裴然氣得麵紅耳赤,從前下值時間一到,他拍拍屁股就走人,但這段時間為了內庫之事,不僅在戶部待到點燈,迴了府也不得歇,但再怎麽算,這賬怎麽也平不了。


    今兒早朝才下,就聽說吏部的陳尚書去找了前幾年的賬冊,此事再不平,他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他羞於開口,雲暮也不催促,最後,還是裴然沉不住氣:“不知裴某今日可有幸請雲大人入府一敘?”


    雲暮雙手抱臂,指尖輕叩臂膀,“裴大人誠心相邀,雲某豈有拒絕的道理?”


    裴府內,熒光輝輝,雲暮謝絕了晚膳:“早點對完早點輕鬆。”


    裴然心下焦急,沒有再勸,直接把人往書房領。


    桌上的沙漏已經流不出一粒沙子,但兩人都沒有抬手撥弄。


    再一次看走眼後,雲暮把賬冊倒扣在岸上,疲倦地揉著昏花的雙眼,她看向窗外的茫茫夜色,“不早了,明日我再來。”


    街道上的打更人敲著手中的鑼鼓,裴然把賬冊收起:“雲大人稍後,待我把賬冊收好再送你一程。”


    雲暮擺了擺手,朝門外走去:“罷了,我認得路。”


    兩人對了好幾日的賬,臨門一腳時才發現前頭又錯了一步,一步錯,步步錯,又得從頭算起。


    手中的算盤把牆麵砸出了個洞,此事是裴然理虧,他敢怒不敢言。那算盤由金絲楠木製成,就連算珠都是青玉所製,他心疼的地把算盤揣在懷裏,遺憾地看著碎成一地的青玉,得,又得花上萬兩銀子再製一副。


    雲暮叫住一輛馬車,威逼加利誘,兩刻鍾的時間,就出現在了大通坊。


    她借力上了院中的那棵大樹,頭無力倚在枝椏上,對著隔壁那間破敗的院子出神,正門處半耷拉的匾額上,依稀能辯出雲家的字樣。


    雲家遭難後,兩旁的房主嫌晦氣,把房子低價賣出,師父得知後,將它們買下,當做生辰禮送給了她,每有不如意,她總是會來此處躲清靜,上一次來,還是她當上中郎將那天。


    這幾日四處輾轉,滿心疲累,夜色四起時,燈火萬千,晃疼了她的眼。呆呆地望著熟悉的布局,像是想起什麽,但腦中卻空白一遍。


    幹坐了一個多時辰,空蕩蕩的腹發出抗議,她才翻身下來,腳尖落地時,她扶住粗壯的樹幹,直至眼神清明。


    “大人,可要用晚膳?”


    雲暮搖頭不語,指尖勾著繩索,步履沉重地往後院走去。推開門的一瞬間,察覺到屋內還有一道清淺的唿吸。


    她厲聲問道:“誰?”


    意味不明的輕笑在房中響起,“雲卿。”


    聲線繾綣,百轉千迴,咬字間多了幾分纏綿曖昧。


    小廝把院子團團圍住“大人,發生了何事?”


    雲暮捏緊了門框:“無事,你們退下吧,沒有我的吩咐不許靠近。”


    燭光悠悠晃動,微弱的光線照亮了屋子的各個角落。


    梁文帝著一身明黃色的單衣坐在床榻,長發披散在腦後,一手撐臉,一手搭著她的暖玉枕,食指在上麵打著圈。


    梁文帝做什麽穿成這樣來她的府邸?


    她的胸腔急劇起伏,空蕩蕩的胃如排山倒海,她轉身出門在院中幹嘔出聲。


    梁文帝跟了出來,麵色鐵青,抬手欲撫他後背,“你……”


    雲暮跌跌撞撞往前兩步,借著一旁的小樹穩住身形。


    泛紅的眼眶奪去了梁文帝的心神,對上眼後,才發現雲暮警惕的眼神,再細看,還能窺見恨意,他下意識往旁避讓幾分:“春寒料峭,外頭冷,你先進來。”


    雲暮看向裏屋,又泛起一陣惡心,她捏緊左手,帶刺枝椏陷入掌心,血順枝而下,染紅了白花。


    “你的手,鬆開。”


    梁文帝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張明黃色的帕子,想要走近替她包紮。


    雲暮往後退了幾步,撐著石桌,兩人在習習涼風中,兩兩相望。


    院中暗沉,全倚仗簷下的燈籠照亮,卻怎麽也照不進雲暮的心。


    梁文帝身居高位幾十年,即便手握滔天權勢,但依舊孤寒。許崔家後位,是為了得到他們的支持,貴妃、淑妃……她們也都對他有所圖謀。


    從冷宮一步一步爬出,他最恨工於算計之人,但唯獨對雲暮百般容忍,即便知曉對方恨他,也要把人強留在身邊。


    救他於水火,予他高官厚祿,賜他榮耀滿身,但不僅走不進他的心,還平白讓他生了恨。


    雲暮看著背光而立梁文帝,屋內暖黃的光給他鍍了一層金光,她想起那晚的大火。


    餘光瞥見桌上之物,她一掌拍開頂上的黃土,抓著酒壺抵在唇邊,無聲威脅。


    梁文帝唿吸一滯,“把酒給朕丟了,莫喝,那土髒得很,你手還傷著,聽話,把它放下。”


    雲暮垂眸,看著血跡斑駁的掌心,才驚覺手疼,抬腳往旁避開梁文帝,閃身進屋,腳尖勾起門把梁文帝擋在屋外,門閂橫過插孔,雲暮緩緩跌落在地。


    梁文帝的聲音隔著一道門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雲暮,我不進去,你莫喝那酒。”


    我?一個皇帝在她麵前自稱我?笑話!


    她鬆了手中的力道,低聲問道:“是不是隻有我死了,你才會放過我?”


    屋外,梁文帝側耳聽著,最後他提著衣擺席地而坐,輕輕把頭靠在門上,手也搭在上頭,描摹著門後人的輪廓。


    “雲暮,你就算是死,也隻能死在朕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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