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聖祖南巡奉太後


    大明湖皇後逼入庵


    乾隆有一個皇次子永璉,頗得聖心垂愛,卻不料得病薨逝。悲痛之餘,乾隆封故皇子永璉為端慧皇太子,喪葬陵寢儀禮一切按皇太子規製。永璉去世一周年時,乾隆還親自去田村陵園祭奠。


    乾隆自詡以寬為法,對皇族孝上愛幼。對永璉如此,對皇太後鈕祜祿氏――這個移花接木換來海寧陳家並非“龍種”的“龍子”的母親,也尊奉恭敬到無以複加。他幾乎每年都要奉皇太後的慈駕,或是去承德避暑山莊避暑,或是去盛京、南苑巡幸,或是去拜謁泰陵、昭陵、福陵等祖宗陵寢,四處行圍。


    就是對其餘太子妃,也執禮甚勤。乾隆八年壽祺皇太妃薨,乾隆輟朝十日,“上欲持服,莊親王等祈免”,最後他仍至壽祺皇貴太子妃宮致奠。七月,順懿密太妃得病,他又親自去太妃宮問疾。


    且看《高過本紀》乾隆八年的一段記載,就可以看出乾隆是何等樣的孝子賢孫:


    秋七月戊子,上奉皇太後由熱河詣盛京謁陵,


    免經過之直隸、奉天地方錢糧。撥通倉米四


    十萬石賑直隸旱災。乙未,停今年勾決。上奉


    皇太後駐避暑山莊。己亥,上奉皇太後詣盛京


    。癸卯,上行圍於永安莽喀。乙巳,上行圍於


    愛裏。丙午,上行圍於錫拉諾海。命嚴除州縣


    徵漕之弊。戊申,免直隸滄州被雹戶額賦。上


    奉皇太後駐蹕嗎嗎塔喇。乙酉,上行圍,至己


    卯皆如之。癸亥,萬壽節,上詣皇太後行幄行


    禮。禦行幄,扈從諸王以下大臣官員暨蒙古王


    以下各官慶賀。賜諸王、大臣、蒙古王等宴。


    甲子,上駐蹕巴雅爾圖塔剌。乙醜,上行圍。


    戊辰,上行圍。壬申,上駐蹕伊克淖爾,上行


    圍,至丙子如是。乙卯,上行圍於巴彥,親射


    殪虎。


    九月庚辰朔,上行圍於伍什杭河,親射殪虎。


    辛巳,上行圍威準。壬午,上行圍黃科。癸未


    ,上行圍阿蘭。以哲布尊丹巴唿圖克圖未奏往


    額爾德尼招禮拜,土謝圖汗敦丹多爾濟均下理


    藩院議處。乙酉,上行圍舍裏。丙戌,上行圍


    善顏倭赫。丁亥,上行圍巴彥。戊子,上行圍


    尼雅滿珠。乙醜,上行圍珠敦。庚寅,上行圍


    英額邊門外。是日,駐蹕烏蘇河。乙未,上奉


    皇太後謁永陵。丙申,行大饗禮。辛醜,謁福


    陵。壬寅,行大饗禮。謁昭陵。癸卯,行大饗


    禮。上奉皇太後駐蹕盛京……


    乾隆好行圍打獵,這大概是從小跟在聖祖康熙爺跟前耳濡目染,他果然與康熙爺一樣打死過多頭老虎。但是與此同時,這好象是愛新覺羅家族“窩裏鬥”的陰魂不散,他對幹擾朝政的皇族,也決不手軟。


    早在乾隆四年冬十月乙醜,“莊親王允祿、理親王弘皙等緣事,宗人府議削爵圈禁。上曰:‘莊親王寬免。理親王弘皙、貝勒弘昌、貝子弘普俱削爵。弘升永遠圈禁。弘皎王爵,係奉皇考特旨,從寬留王號,停俸。”


    陪同乾隆常去京城名妓三姑娘那兒鬼混的劉統勳,大概“保駕”有功,乾隆把他由內閣學士提升為從一品的左都禦史。到乾隆六年十二月,已經有侍無恐的劉統勳,向兩位大學士開刀,遞折子奏請“請停張廷玉近屬升轉,減訥親所管事務”,乾隆嘉許之。


    這下,弄得張廷玉這位三朝宰相不好下台,隻得請旨解除部務。乾隆這下急了,因為他逍遙遊逸,朝廷斷斷少不了這位老宰相為他辦事,他隻好溫言挽留。張廷玉也隻得繼續幹下去。


    到乾隆十三年正月,大學士張廷玉再次遞折子乞休,乾隆是個快活天子,厭煩瑣碎的朝廷政務,豈肯讓恭謹辦事的張衡臣一走了之?再次“溫諭慰留之”,但準許免去張廷玉所兼吏部之差,以來保代理。


    張廷玉再一次鞠躬盡瘁,好讓皇帝逍遙。


    乾隆覺得紫禁城中的煩心事竟不可忍耐,就是微服私行出外,也隻有三姑娘一處,日子長了也覺沒甚趣味。忽然想起聖祖爺曾經六七次巡幸南方,那齊魯嬌娥,江南美女,自然另是一番天地。如今托祖宗的福,安內攘外,世界承平,何不效法康熙爺也去東幸南巡一番,遍遊名山勝水,物色美人,快遂平生之願。


    皇帝巡幸天下,自然要興師動眾,糜費財力,驚動各地各級地方官員,總得找個由頭方可成行。當年聖祖爺南巡或曰巡視河工,或曰祭奠明陵,收買江南漢明遺老遺少之心。現在既無朱三太子作亂,又無河工可以巡視,他最後找了個由頭是奉太後東巡,去山東曲阜祭奠孔子故鄉廟宇,以宣聖化之治。


    乾隆拿定了主意,立即來慈寧宮向太後請懿旨。當日皇後富察氏亦在慈寧宮,乾隆對太後說道:


    “老佛爺,您在紫禁城也住膩了,皇兒雖奉太後慈駕巡幸過盛京、熱河等北方故地,但一直沒去過南方。這次朕要去山東祭孔子故鄉廟宇,親奉太後慈駕去東巡南幸一番,不知母親懿旨如何?”


    “去山東曲阜?”老太太喜眉笑目地道。


    “到了山東曲阜、濟南,”乾隆察言觀色地道,“如果太後遊興還好,可以再南下江寧、蘇杭……”


    “那敢情太好了。”皇太後樂不可支地笑說,“過去大行皇帝――你皇阿瑪,一點也不像聖祖爺,聖祖爺南巡過六七次。你父皇隻知拜佛坐禪,要不就是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把個身子鬧虧,最後幾年就知道吃什麽金丹仙藥,卻一次也沒帶我去過南方。我早就想去江南看看,遊玩遊玩,現在倒是你讓母親遂願了。”


    “那就這麽定下了!”乾隆原不知太後早有此心願,一拍即合。他正抽身走出西大殿,皇後卻在後麵緊緊跟了上來說道:


    “皇上,臣妾要一同前住。”


    “你要去?”乾隆怔了一怔。東巡南幸原就為擺脫皇後的羈絆,到了外地可以無憂無慮去寵幸別的女人,現在怎麽能把皇後這“醋壇子”也帶去呢?他瞅著皇後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找了個理由說,“你最近身了骨一日不如一日了,你還是在宮裏調養的好。”


    “臣妾沒事。”


    “一路風塵仆仆,你受不了。”


    “老佛爺能去,臣妾也一定能去。”


    “朕說了,你的身體不行。你到了晚上一點力氣都沒有,身子骨不如老佛爺。”


    “臣妾才三十出頭,”皇後富察氏其實知道,女人過了三十就已是隔日黃花,再無吸引打動男人的姿色了。她要跟去,並非想得到皇帝的寵幸,對於男歡女愛的床上功夫她已淡了,甚至感到索然無味。她要跟去的惟一緣由,是她要保持皇後的名份。皇帝巡幸,皇後不在身邊,日後天下臣民還認你這個皇後嗎?想到此,富察氏含淚說,“我身體雖不如從前,但一路上總還能招唿一下太後老佛爺,給老佛爺做個伴。”


    “太後有那拉氏貴妃侍候,”乾隆有點不耐煩了,“你還是不要去了。”


    說罷,拋下皇後兀自走了。


    接著,向廷臣傳旨:皇帝奉太後慈駕東巡山東曲阜祭祀孔聖人,著內務府總管傅恆侍駕,由工部監修髹漆鑾輿舟舸,禮部知諭沿途省、州、縣,隨從侍駕侍衛、太監及宮女從例。


    二月戊午,乾隆奉皇太後東巡啟鑾離京。皇後再一次奏請隨扈同行,恭侍太後。乾隆深恐她遇事諫阻,壞了他的美事,不允所請。皇後那裏肯依,到了登程這天,也不請旨,逕自上了太後鳳舸。


    其時,龍輦鳳車駛離紫禁城,抵達通州,在運河碼頭棄車登舟,沿運河南下。


    在前頭緩緩行進的,是太後的鳳舸。


    太後的鳳舸裝飾十分豪華氣派,船頭飾有鎏金展翅鳳凰,船舷兩邊彩繪花草雲紋,船艙內金碧輝煌,太後起居的樓艙正室,簡直如同宮殿一般。處處張幡結帳,羅幕重重,懸掛彩色宮燈。入夜,遠遠看去,就如浮在水麵上的仙宮樂館,令人目不遐接。


    在禁衛軍輕舟左右挾持下,乾隆的禦船居中,扈從諸臣的船,尾隨其後。若遇停泊或有什麽事情,便把太後的鳳舸迴擄上流,乾隆的禦船移近前來,以便朝見。每日朝夕,過船請安,也是如此。


    皇後富察氏私藏在太後的鳳舸上,乾隆久已明白,卻故意作為不知皇後在船。皇後也知乾隆厭薄自己,沿路行來,並不與乾隆相見。


    走了幾天,癸亥,南巡船隊駐蹕趙北口,乾隆奉皇太後檢閱水圍。那天,朝鮮、琉球遣使趕到趙北口,登上禦船向乾隆進貢方物。


    貢使離船後,乾隆發現方物中有琉球入貢的一隻十分可愛的白毛長尾猴。這白猴關在一隻銅柵金絲編織的四方籠子裏,蹦跳自如,那白絨毛三角臉上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倒像嬰兒一般,似能聽懂人言。它高興時還會給你打躬作輯。乾隆逗玩了一陣,讓高無庸差人提了金絲籠隨同來到太後的鳳舸上。


    乾隆指著籠子裏的白猴道:


    “老佛爺,給您送個稀罕寶貝來了!”


    “什麽寶貝,皇上不留下自己把玩?”太後從軟榻上欠起身來。


    “是琉球入貢的一隻十分可愛的白猴。”


    “白猴?”老太太頗有興趣地走了過來,湊到籠子跟前往裏一看,那白絨絨三角臉上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直瞪過來,剛好與她目光相接,老太太樂了,“怎麽這麽小,就跟一隻花貓差不多。”


    “別看它小,”乾隆笑道,“它可聰明伶俐呢。”


    “猴能聰明到哪裏去?”


    “它能翻跟鬥,還能給老佛爺請安。”


    “不信,”老太太說笑道,“它真要能請安,下日皇上就不必過船來了,就讓小猴代請安好了。”


    “老佛爺不信?”乾隆伸手,從高無庸手中接過一片火腿肉,遞給小猴吃,同時逗引小猴打躬作請安的模樣。可是小猴吃過了火腿肉,它並不打躬作輯,卻再一次伸出了毛絨絨的爪子。


    “噫,它怎麽不請安哪?”太後在一旁笑了。


    乾隆無可奈何地笑說:


    “這是個奸臣,剛才還給朕打躬作輯玩得好好的,這陣叫它給老佛爺請安,它卻翹尾巴了。”


    “它是好吃,不是奸。”太後從高無庸手中接過一片肉,逗弄猴兒去了。


    經過滄州,已入山東境界。


    這天,乾隆在禦船上,禦覽朱批過上書房從京城六百裏急遞的折子,忽然想起當初齊國管仲設立女閭三百的故事,詢問左右。傅恆、劉統勳、弘晝一班群臣奏對,多不稱旨。乾隆身邊有個小太監張德子,年紀還隻二十歲,卻狡黠多智,聰明過人,他揣摸出乾隆心中的意思,乘機越班奏道:


    “濟南之繁華,僅亞於揚州。聖上欲訪女閭遺跡,定有可以參考的地方。皇上若命奴才去做個采訪使,必不會有負重托。”


    乾隆聞言,仔細打量這小太監,問道:


    “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那小太監匆容不迫地迴稟道:


    “奴才是說主子若派小德子去采訪,定有所獲,說不定就能訪到女閭三百。”


    “噢,小德子,”乾隆覺得小家夥倒是有趣,“你能當一名采訪使嗎?”


    “能。”


    “準旨。”


    乾隆知道這張德子必有所見,故請行,立刻便委他做采訪使,廣覓女閭三百的遺跡。


    張德子奉命,乘一條欽命小雕花樓船,飛也似朝前去了。到達濟南,訪遍城鄉閭巷,過了不多日,收羅了許多齊魯美女前來,卻不敢冒昧進奉,恐遭嚴斥。


    這天,乾隆的禦船隊列,艨艨艟艟,首尾相接,浩浩蕩蕩來到濟南地麵。斯時細雨輕煙,波紋如織。山東巡撫阿裏袞、布政使劉康領濟南府、道、州、縣官員,列隊跪在碼頭上等候皇帝禦駕到來。那些大員雖有羅傘華蓋,這陣一律撤去,寧願跪伏在毛毛細雨中,讓雨水舔濕袍服頂戴,以向皇上表示忠誠之心。


    高無庸站禦船船頭上大聲宣旨道:


    “萬歲有旨,宣山東巡撫、提督,濟南府、道五品以上官員上禦艙陛見皇上!”


    “臣等接旨!”


    碼頭上又是一陣山唿海嘯的“萬歲”之聲響過,就見黑壓壓跪著的人群蠕動了一下,那些五品以上官員在阿裏袞、劉康率領下,躬身曲背鵝行鴨步,走下碼頭走過跳板,來到乾隆巍然坐著的禦艙上。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臣跪伏叩首。


    “噢,都平身吧。”乾隆朝跪著的地方疆吏,一一掃了一眼,擺手道。


    “謝萬歲!”


    “阿裏袞呀,”乾隆隻認識山東巡撫阿裏袞、布政使劉康。其他官員,有的在保和殿臚傳或外放時也許見過一麵,但印象全無了,“阿裏袞,山東近兩年如何?”


    “托萬歲爺洪福,這兩年山東地麵安靖,百業還算興旺,百姓安居樂業……”


    “什麽安居樂業?”乾隆不悅地道,“去年六月,朝廷曾賑山東安丘等二縣饑荒;七月,山東曆城等二十州縣衛冰雹被災。山東、福建、山西曾迭出挾製官長之獄,去年朕曾傳諭:‘頑民聚眾,幹犯刑章,不得不引為己過。各督撫其諄切化導,使愚民知敬畏官長,服從教令。’你還記得這道諭旨嗎?”


    “記得,記得。”阿裏袞已是滿頭大汗。


    “乾隆十年,朕明詔天下,普免全國錢糧。”乾隆目光炯炯地盯著阿裏袞,突然問道,“朕那道明詔諭旨,你們誰還能背給朕聽聽?”


    眾臣麵麵相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低下了頭。最後劉康往前一步,昂首背誦道:


    朕臨禦天下,十年於茲。撫育蒸黎,躬行儉約,


    薄賦輕徭,孜孜保治,不敢稍有暇逸。今寰宇敉


    寧,左藏有餘,持盈保泰,莫先足民。天下之財


    ,止有此數,不聚於上,即散於下。我皇祖在位


    六十一年,蠲租賜複之詔,史不絕書,普免天下


    錢糧一次。我皇考無日不下減賦寬征之令,如甘


    肅一省,正賦全行豁免者十有餘年。朕以繼誌述


    事之心,際重熙累洽之後,欲使海澨山陬,俱沾


    大澤,為是特頒諭旨,丙寅年直省應征錢糧,其


    通蠲之。


    “噢,劉康,你是用心之人。”乾隆連連點頭,“好吧,好自為之,道乏吧。”


    眾臣唯唯而出。


    乾隆見山東地方官員走下禦船,緩緩過太後鳳舸請過安,已近黃昏。獨坐樓船之上,對景若有所思。


    早在岸上等候的張德子,見皇帝在樓船上出神,左右無人,遂走上禦船,前來複命道:


    “萬歲,小德子迴來複命了。”


    “噢?”乾隆若有所思地問,“采訪有獲?”


    “有。”


    乾隆迫不及待四顧張望,問:


    “在哪?”


    張德子站立在船舷的外麵,遙指著人煙稠密的濟南市井,悄聲奏道:


    “如今的女閭三百就在此處,皇上要訪問遺跡,正當在此間搜求。”


    一語未畢,太監高無庸笑嘻嘻進來稟報:


    “主子,龍禦已抵濟南。”


    “好,好!”乾隆喜形於色地搓著手道。


    “主子,要不要去老佛爺處請安?”


    “你先去侍候著吧,就說朕晚些便去。”乾隆把高無庸打發走後,轉對張德子道:


    “今日朕躬暇豫,此間風景又極清幽,不可無風流雅事以作點綴。況且采風問俗,正應直接求之民間,爾適才所說,可以參考的地方,難道就在此處麽?”


    張德子連聲道:


    “是,正是!”


    乾隆喜出望外地問:


    “你可曾將人才收羅前來?”


    張德子又連聲稱是,乾隆還欲追問,隻聽得左岸車聲轆轆,從岸上一直推入禦舟。


    乾隆凝眸注視,隻見寶馬香車,載著許多美人,朱顏綠鬢,盤態極妍,都是二八姝麗。或持箏,或挾瑟,或抱琵琶,或攜簫管。妍娟綽約,燕瘦環肥,宛如一片彩霞虹雲,因風吹來,一朵朵落在禦舟裏麵。


    乾隆如入山**上,應接不暇。小德子將這些美人引到禦前,一一唱名,約有四五十人盡皆俯伏座下,聽候旨意。乾隆命她們席地而坐,循環奏技。


    眾美人領了皇上旨意,各獻所長。一時之間,絲竹聲起,撥撚搓抹,急如風雨,緩如流螢。真個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雖大羅天上的霓裳羽衣曲,也不過如此。


    奏技之後,又複列隊起舞,輕袂長袖,華采若英,流炬輝映,五花八門,眼花繚亂,令人不可逼視。乾隆心醉神迷,一邊飲酒,一邊聽美女邊舞邊唱:


    燕燕輕盈,


    鶯鶯嬌軟,


    分明又向華胥見。


    夜長爭得薄情知?


    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


    別時針線,


    離魂暗逐郎行遠。


    準南皓月冷千山,


    冥冥歸去無人管。


    “好,好。”乾隆連進數觥,已有醉意,便命張德子把那個最讓人著迷的二八嬌娥喚來,乾隆摟在懷中,一邊讓她勸酒,一邊聽她再唱:


    攀出牆朵朵花,


    折臨路枝枝柳。


    花攀紅蕊嫩,


    折柳翠條柔。


    浪子風流,


    憑著我折柳攀花手,


    直煞得花殘柳敗休。


    半生來弄柳拈花,


    一世裏眠花臥柳。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


    蓋世界浪子班頭。


    願朱顏不改常依舊,


    花中消遣,


    酒內忘憂,


    分茶,擷竹,


    打馬,藏鬮,


    通五音六律滑熟,


    甚閑愁到我心頭。


    乾隆渾身酥軟,舒服得嘴裏直哼哼。張德子知道時候已到,功夫已深,讓小太監取出金帛,分賞了美人。然後來到乾隆爺跟前,小聲密奏道:


    “這一班人都是夜度娘,隻要有金錢給她,任憑主子如何,都是可以的。如今皇上垂恩,叨沾雨露,真乃是三生之幸,但聽皇上選擇,不知誰人有福,獲侍至尊。”


    乾隆眯縫著的醉眼,色迷迷地努力睜了睜,環顧幾十個美女,細細選擇,取中了豐容盛貌,態度不凡的,共有六人。其餘悉命送迴。


    乾隆此時趁著酒興,倚翠偎紅,同入寶帳,真個是浪如狂蝶花間舞,癲如癡蜂采蜜入蕊還,但聞禦艙淫聲衝天起,又見騷影翻滾徹夜酣,花氣濃如酒,肉香彌九天。風流天子,占盡人間春色。


    一連數日,船泊錨定。皇帝不見臣子,不理朝政,也不去太後船上請安。當時,坐守京城的鄂爾泰、張廷玉六百裏急遞過來,有關福建甌寧會匪作亂的折子、奏請直隸山東被災請免賦額的折子,都置之腦後,在黃匣子裏沒有打開。日日歌舞淫樂,夜夜與“女閭三百”作巫山雲雨魚水之歡。當時所畏避的,隻有太後,除了太後,便一無所忌了。所以在大庭廣眾,朗朗乾坤,眾目睽睽之下,舟中狎妓,絕不避人,獨獨的瞞過太後。


    那左右內侍,滿漢諸臣,莫不知道這個秘密。日子長了,漸漸傳入皇後耳內。初時,富察氏皇後還不深信,親至船外,仔細地探察,知是實在,不覺駭異不已。迴到船中,夜不能成寐,子夜起坐,意欲修一道極懇切極悲痛的表章,諫阻乾隆,希望他翻然悔悟。


    皇後拿定了主意,即命宮女鋪絹碾墨,就著宮燈,濡筆在黃絹上直書。富察氏皇後從小飽讀詩書,本來才思敏捷,行文如流水。一道苦諫的奏疏寫成,遙聽禦舟歌舞之聲還是連綿不斷,掩麵痛心疾首,流淚不止。


    直到寅夜,方聽禦船之旁,人散馬嘶,喧嘩之聲漸漸隱退。皇後隻道那些妓女已經散去,便探身船艄,向著禦舟眺視。忽見燈光璀璨,高懸顛桅,皇後瞧見了紅色的宮燈,心中更加傷感,失聲飲泣道:


    “縱欲敗度,一至於此,真是不可救藥了。”


    原來清代成例,皇上凡有所幸,其上必懸紅燈。如今雖是荏水程,內侍諸總管,仍舊依著舊典,懸掛紅燈,作為標識。


    皇後悲痛之餘,哪裏還能忍耐。擦幹淚水,稍稍理了理夜妝,奮然躍起,唿喚太監,叫他引道,前往禦舟,諫阻其事。


    太監聞言,連忙阻擋道:


    “此時已交四鼓,皇上安寢久矣,娘娘貿然前去,必不見納。況且奴婢昨日聽說,皇上曾經麵奏太後,說娘娘違抗旨意,強欲南來,祗應該在船中侍奉太後,不得輕入禦舟。且言聖祖南巡,成例如此,太後已準其奏。娘娘若擅往禦舟,非但觸怒皇上,且恐另有變故,倘有章奏,可於明日遣奴婢前往,萬勿親支,致蹈不測之禍。”


    皇後默然良久,指著禦舟紅燈問道:


    “皇上半途之中,並無妃嬪侍候,所幸者究屬何人,爾可從實講來?”


    太監迴稟道:


    “娘娘,奴才也不甚明白。聽說是濟南地方留宿待客的‘女閭三百’……”


    “什麽‘女閭三百’?”


    “奴才也不太清楚。聽說是皇上遣小太監奉旨搜求來的。古來君王為雲為雨,高唐入夢,都有風流豔事傳之後世,娘娘不必介介於懷。”


    皇後長歎道:


    “你們不解此中深意,隻疑我的舉動,出於妒忌。實是不知我心。我與皇上十二歲成婚,恩愛深沉。皇上承繼大統,夙具聰睿之資,天下想望太平,稱頌聖明。如今皇上耽於聲色,比較隋煬帝的迷樓,明武帝的豹房,猶有過無及。長此以往,大清百年基業,勢必傾覆。我富察氏貴位椒房,誼關休戚,何能坐視皇上?”


    “娘娘說的是。”


    “皇上若能聽信我的言語,原是社稷之福,宗廟朝廷之幸,倘若不肯聽從我一言,惟有一死,學那史魚以屍諫君。你也不必勸我了。”


    太監見皇後的主意已決,知道挽迴不來,隻得任她出艙,逕上禦舟。此時天方微明,皇後跨將過來,不待內侍傳命,逕往寢艙。


    乾隆正摟抱著兩個妓女,酣眠未醒,一個妓女從睡夢中聽得步履聲音,睜眼看視,見個婦人走近前來,衣服華貴,神采煥發,知道是宮中貴人。急急披衣遁去,不意剛一轉身,驚醒了乾隆。舉目四顧,突見皇後,手中持著一張黃絹,立在那裏。


    乾隆心內十分駭異,斥問道:


    “你來此何事?”


    皇後跪伏在地道:


    “有要務求皇上鑒察。”


    乾隆怒道:


    “此時是什麽時候,你膽敢來至禦榻之前,莫非要圖謀不軌?否則何以不由太監傳達竟敢直入寢艙!”


    皇後正色分辨道:


    “臣妾仰荷殊恩,母儀天下,聖駕起居,乃是臣妾所應近侍。況且現在長途旅次,皇上的龍體尤應好生維持調養,這是臣妾的職分所在,不敢輕自放棄。”


    “好了,好了,朕好好的,你去吧。”


    “皇上,”皇後跪著不肯走,“適才聽得皇上有過當的行為,意欲有所規諫,所以迫切至此。皇上何得重加疑忌為圖謀不軌,尚望皇上略加深思。”


    說罷,指著兩個妓女道:


    “此等煙花賤質,豈宜狎近?設或有驚天子至尊,其罪孰任?”


    乾隆聞言,愈益發怒道:


    “你還要巧言辨駁麽?”立命左右侍衛押令出外,皇後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說道:


    “臣妾備位有年,皇上即使盛怒,也應該略念香火之情,試覽臣妾所奏,雖死不恨。”


    乾隆此時已經披衣起坐,指點兩個妓女,叫她們退往後艙。迴過頭怒目而視,不發一語。


    皇後重又奏道:


    “皇上明鑒,臣妾心實無它,卻被皇上加了這樣的惡名,怎樣再有顏麵執掌六宮?臣妾願辭正位,以待有德之後。但是,這個奏章,乃是臣妾的血誠所在,皇上若不賜覽,臣妾終不敢退。”


    乾隆被逼不過,隻得接過奏疏,說聲:


    “起來吧。”


    皇後立起站在那兒。


    乾隆閱覽奏疏,內中繁徵博引,語言切直,大致拿迷樓、豹房來比喻,敗國亡身做警戒。乾隆還沒看完,已是勃然大怒,倏地走近皇後,力批皇後的麵頰道:


    “朕是隋煬明武,竟要身弑國亡麽?你身為**,膽敢語言無忌,咒詛朕躬,是可忍,孰不可忍!”


    遂將奏疏擲於地上,命太監將她轟了出去。皇後被打伏在地上,高喊:


    “列祖列宗,在天之靈,鑒妾此心。”


    乾隆愈益怒道:


    “這人有了狂疾,豈可母儀天下,從速押了出去,幽囚起來,聽朕發落!”


    皇後仍是賴在地上不肯起身,乾隆急急穿上袍褂,命駕往朝太後。皇後爬向前來,抱了乾隆的腳求他將奏疏看完,不肯放行。


    乾隆被皇後抱住,不能脫身,怒火衝心,奮力一腳將皇後踢倒。匆匆跨了過去,逕往太後鳳舸。


    這時天剛微明,太後尚賴在鳳艙臥榻上假寐。聽得外麵腳步聲,斜倚著問道:


    “誰呀?”


    宮女進來稟道:


    “迴太後,皇上過來請安了。”


    “叫他進來吧。”太後遂坐了起來。


    乾隆氣得一臉鐵青走了進來,打個千兒問過安,便站在那兒一聲不吭,隻是喘粗氣。


    “皇上臉色不好,怎麽啦?昨晚沒睡安穩?”太後溜下臥榻,讓幾名宮女侍候穿戴,理妝。


    “皇兒沒睡好,天不亮就被皇後跑過去鬧醒了。”乾隆正在盛怒之中,也不管與皇後二十多年夫妻情分,氣咻咻怒衝衝,曆數皇後無理取鬧滋擾之狀,卻將自己狎妓之事一字不提。


    太後屢聞皇後切諫之舉,知道她的為人,性情過於拙倔。遂即安慰乾隆,命太監持節,召皇後前來。


    皇後過船,涕淚縱橫,跪拜失節。


    太後傳旨道:


    “我已屢次勸戒,你總不肯聽信,想來六月的竹筍生就的性情,永遠難以更改了。若再任憑你胡來,常在皇上身旁,將來罪惡愈大,過犯愈重,連性命也不能保全。我替你打算,不如暫且離開皇上罷了。”


    “太後老佛爺――”皇後聽此,差點暈了過去。


    太後卻兀自說了下去:


    “濟南大明湖有座行宮,本是禪林所改,你不如暫且居住那庵中。等到聖駕迴鑾,聖怒稍解,我再設法迎你迴宮。未知你的意思如何,可願在此清修麽?”


    皇後見太後有意偏袒,料想爭執不來,停了半日方才泣淚說道:


    “明知所言不從,強行諫阻,我心已盡,無愧於天,無怍於人了。”


    “那你就修行去吧!”


    “蒙太後天恩,使臣妾在此修持,免遭荊人之刖足,子胥之挖目,實為大幸。臣妾願意在此清修,將來也無顏麵再返宮禁,情願齊魚粥飯,了此一生。”


    皇後明明知道,太後有意袒護皇上,無可獲免,隻得叩謝慈恩,痛哭退出。當時乾隆已經先迴禦舟,皇後要想尋找他問其何故,批頓蹴足,如此**,也無從見他的麵了。太後早已把皇後情願出家之事告知乾隆,乾隆急命內監將皇後印綬收迴,並撤去左右侍衛,隻留一個小內監送皇後至庵,以供驅使。


    太後所指之庵就在大明湖邊上,風景極佳,雖然屋宇無多,地方頗為幽潔。皇後便攜了小內監入居庵中,樂爐茶灶,親以經卷,從此便與塵世永遠隔絕了。


    太後見皇後已經出家,即命太監傳諭,說皇後患了急病在某庵療疾。這正是:


    批頰全無夫婦義,


    茅庵忽聞貴人來。


    乾隆繼續南巡曲阜,途中對王、大臣們隻說皇後忽染狂疾,自己將頭發剪去。本應廢立,因為她備位中宮已曆十餘年,命在大明湖修持懺悔。


    從此,也便無人提起。


    濟南有一民間傳說:


    過了數年,皇後在庵中病逝。地方官飛章入告,乾隆傳旨,用皇貴妃禮治喪,不得建廟。有幾個滿洲官員上疏力爭,說是皇後雖然染狂疾,未有明詔廢立,應該用後禮安葬。乾隆留中不發,就此無人再敢諫諍廷議,後人有詩詠乾隆斥後為尼一事道:


    雲載雲迴獨含顰,


    不學文昭望孟津。


    尼庵但虛椒室禮,


    生前依舊儷中宸。


    這隻是民間傳說而已。


    實際上太後的處置,雖然為乾隆出了一口氣,但乾隆與富察氏皇後,畢竟多少還有些情義。乾隆原隻想借太後壓壓皇後的倔強脾氣,沒想到老佛爺一下將皇後打入冷宮,讓她去大明湖出家做了尼姑。


    髒水兒潑了出去,再也收不迴來。何況是皇帝自己發難給皇後穿的小鞋,惟一起了點作用的是,乾隆此後在東巡南幸途中,稍稍收斂了一點兒。那“女閭三百”的公開妓女,是不敢在禦船上留宿的了。他有時把貴妃烏喇那拉氏召過來,打發一宿;有時貪戀野味,也在停泊之時,由張德子導引,上岸尋花問柳,不再在禦船上招人顯眼,怕惹起太後老佛爺不快。


    靜下心來,京城宰相遞來的急奏也有批諭:


    福建甌寧會匪作亂,命總兵劉啟宗剿捕之;


    山東被災州縣,賑一月;


    罷奇通阿侍衛內大臣,以阿裏袞代之;


    乙亥,傳旨:免直隸、山東經過州縣額賦十分之三以收買人心。


    戊寅,皇帝奉太後慈駕抵曲阜祭祀孔聖,駐蹕曲阜縣衙。下麵,是《高宗本紀》對祭祀孔聖和奉太後登臨東嶽泰山的半真實半不真實的紀錄:


    戊寅,上駐蹕曲阜縣,免駐蹕之山東曲阜、泰


    安、曆城三縣己巳年額賦。己卯,上釋奠禮成


    ,謁孔林。詣少昊陵、周公廟致祭。命留曲柄


    黃繖供大成殿,賜衍聖公孔昭煥及博士等宴。


    壬午,上駐蹕泰安府。癸未,上祭岱獄廟,奉


    皇太後登岱。


    三月乙酉,減直隸、山東監候、緩決及軍


    流以下罪。丁亥,命班第赴金川軍營協商軍務


    。諭張廣泗、班第調嶽鍾琪赴軍營,以總兵用


    。戊子,上至濟南府,幸趵突泉。己醜,上奉


    皇太後閱兵,謁帝舜廟。庚寅,上閱城,幸曆


    下亭。免浙江餘姚等五縣潮災本年漕糧。壬辰


    ,上奉皇太後率皇後迴蹕。癸巳,免安徽歙縣


    等七州縣衛上年被水額賦。乙未,上至德州登


    舟,皇後崩……


    說半真實,半不真實,是因為乾隆奉太後此後一段日子的活動,諸如祭孔廟、岱嶽廟、登泰山,迴鑾濟南,幸豹趵突泉,等等,大體是不錯的。


    半不真實,是對皇後富察氏的貶入大明湖庵堂,一字未提。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曆代正史,特別是皇帝的“本紀”,那些禦用文人,是要為皇帝歌功頌德的,豈能把乾隆命小德子暗訪“女閭三百”公開狎妓,皇後死諫,太後貶皇後入庵的醜聞,披曆正史寫入“本紀”的?


    正史不敢寫,卻也露出了馬腳。


    皇後無緣無故,在“乙未,上至德州登舟”時,就一命嗚唿崩駕了。皇後富察氏死時僅三十七歲,比太後鈕祜祿氏年輕了二十多歲。


    皇後雖然鳳體有些毛病,也就如貴妃烏喇那拉氏不能滿足乾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強烈**罷了,所以乾隆要在齊魯野妓身上發泄。這樣的中年女人,如果沒有特殊打擊和變故,何至在隨駕皇帝巡幸中,一命不救呢?二月至三月東巡中,並無皇後重病的記載,真的有病,太醫隨侍左右,何至不能搶救?


    一定是發生了正史諱言之事。也許皇後崩世,是在大明湖庵堂,她想不開懸梁自盡;也可能乾隆迴鑾之時,的確將她帶在了禦船鳳舸上,故有“上奉皇太後率皇後迴蹕”之語。到了德州,皇後想不開,投水自盡。


    這樣,“本紀”後麵的記載也就好理解了。


    ……皇後崩,命莊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奉皇


    太後迴京,上駐蹕德州。召完顏偉迴京,以顧


    琮為河東道總督,愛必達為浙江巡撫。協辦大


    學士、吏部尚書劉於儀卒。辛醜,還京師。大


    行皇後梓宮至京,奉安於長春宮。上輟朝九日


    ……


    如果皇帝和皇後之間,沒有發生在濟南的那一段齟齬和不快,富察氏皇後崩逝了,乾隆是決不會讓莊親王、弘晝奉太後先行迴京,而他繼續留在德州“辦公”的。如果他與皇後感情還是原來那樣深篤,他肯定要隨皇後的梓宮一道起駕,奉太後迴鑾。


    因為他在德州所辦的“朝務”,待迴到京城更好禦覽朱批,根本用不著在德州再逗留些日子。


    再隱秘的史事,自然也露出了馬腳,露出了真實的泥爪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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