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入宮後的第二個月,便迎來了除夕佳節。


    這一日,才四更時分,眾人還在睡夢中,一場大雪驟然襲來。


    瞬間將大明宮包裹在一片蒼茫之中。


    待到辰時。


    大明宮所有的綠瓦紅牆上都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雪,屋簷和光禿禿的樹枝上也結滿兩寸多長的冰棱。


    偶爾有風掠過,冰淩隨風而動,掉落下來,碎得滿地冰渣,時不時還要擔心會否砸到人。


    內務府總管隻好派人,定時清掃冰棱和地上的雪。


    可雪還沒有半分要停的跡象。


    溫度越來越低,來來往往,打掃亭台樓閣的宮女太監凍得直哆嗦,嘴裏不停埋怨這雪來得突然,都要凍死人了。


    說完,又趕緊看看四周,生怕有人聽到。


    畢竟宮裏,“死”這個字眼是大忌。


    聶紅昭從睡夢中醒來,看著殿內比以往亮堂,便問昨夜值夜的宮女時冬,“是下雪了嗎?”


    聶紅昭是最怕冷的,尤其是下雪的時候,哪怕穿再多衣服,身子還是忍不住瑟瑟發抖,手腳冰涼。


    可今日,她卻一覺睡到天亮,絲毫感受不到溫度寒涼,被子裏還帶著暖意。


    “是呢,四更時分就開始下了,姑姑還特地進來添了兩個手爐放進主子被窩裏,怕主子凍著。”時冬點點頭,朝掌心哈了口熱氣,雙手搓了搓,靈巧答道。


    聶紅昭微微一怔,旋即笑了,對時冬道,“守了一夜,也累了吧,快些迴耳房休息吧。”


    時冬一聽,立馬有了精神,道了句“謝謝主子”,收拾好被褥,快步出了寢殿。


    聶紅昭拿出錦被裏尚有溫度的手爐,雙手交握住,默默發呆。


    今日除夕,宮裏裏裏外外已經打掃的煥然一新。


    宮門口也換上了新的大紅燈籠。


    窗戶上貼滿各種寓意吉祥的窗花。


    紅彤彤的一片,看上去就喜氣十足。


    因去年年歲,各地災情不斷,百姓流離失所。


    雖是新春佳節,慕容夙為體恤百姓災情,今年的新春晚宴,便不大操大辦,隻當作尋常家宴,大家齊聚一起,閑話家常即可。


    聶紅昭自然是要出席的。


    可去得路上,卻發生了小意外。


    抬轎的轎梁竟然斷了。


    再加上雪天路滑,宮燈昏暗,小太監們腳步不穩,踩中青石磚上積雪融成的薄冰,一個哧溜,連人帶轎一起摔得人仰馬翻。


    冬日裏,穿得厚重,行動也有限製,即使聶紅昭有功夫在身,又有繁芷極力攔在轎前,仍舊抵不過突然的衝擊。


    聶紅昭摔倒在地,痛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半邊身子動彈不得,手臂酥酥麻麻,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繁芷剛才攔在前麵,也受了傷,但很快鎮定下來。


    抬轎的小太監紛紛跪在地上,不停吵聶紅昭磕頭,身子哆哆嗦嗦,嘴裏不停喊著“主子饒命”。


    夜裏。


    風聲很急。


    寒氣也加重。


    聶紅昭鼻頭凍得通紅,人也麻木的坐在那裏,半天沒緩過神。


    不知道是凍得還是痛得。


    繁芷看了眼那腳滑的小太監,鎮定了神思,開口喝道,“時辰也不早了,你們快去換新的轎輦來,若耽誤了家宴的時辰,仔細你們的腦袋。”


    小太監們如獲大赦,唱喏一聲,抬起壞掉的轎輦,快去往內務府方向跑去。


    繁芷眼睛一掃周圍,看到不遠處有座水榭,便扶著聶紅昭前去休息了。


    聶紅昭身上穿得淺粉繡梨花皮襖已經濡濕大半,領口的風毛沾了不少汙水變得青黑。


    外麵罩著同色花紋的羽鍛鬥篷也髒了很大一片汙跡。


    這樣去參加闔宮家宴是有失體統的。


    繁芷看了水榭後方,那裏還有個小小的房間,是供妃嬪賞玩之後累了小憩的地方。


    時候不早了,這裏離長樂宮還不算遠。


    繁芷對聶紅昭道:“主子,你好好在這休息,我去去就迴。”


    聶紅昭拉著繁芷的手腕。


    她纖纖手指,涼如寒冰,正瑟瑟發抖,“繁芷,我好冷。”


    繁芷取下聶紅昭的鬥篷,又將自己的灰鼠夾襖脫下,給聶紅昭穿好,再重新將鬥篷披在她身上,係好。


    繁芷寬慰她道:“小主,我很快就迴來。”


    說罷,消瘦的身影便往更深的夜色中跑去。


    冬天真的會要了聶紅昭的命。


    過去,一到冬天,天氣哪怕稍微轉涼,她的膝蓋立刻就受不了,到了晚上便會發出一陣陣鑽心的刺痛,嚴重時連路都走不了。


    那樣的日子,她足足過了七年。


    尤其是在冷宮的那五年。


    每到冬日,她都覺得是自己最後的日子,每個晚上,她都是數著銅漏聲,一點一滴熬過來的。


    想到這裏。


    聶紅昭深歎一口氣。


    伸手不停的撫摸著膝蓋。


    幸好,這一世,她雖依舊畏寒,卻沒有上一世那麽讓她痛苦。


    忽然,水榭那頭,波光粼粼的太液池麵,倒映著一個人影,沿著太液池旁,來來迴迴的不停走動,似在尋找著什麽。


    聶紅昭一時無事,便對那人起了好奇,多看了兩眼。


    那人二十出頭的模樣,穿著一件月白色四爪蟒紋棉袍,站在烏蒙蒙的月光下。


    身姿挺拔如勁竹。


    他的眼睛烏黑且明亮,像是有無數星辰蘊含其中,熠熠生輝。


    那個人察覺到聶紅昭的目光了,臉上一喜,朝她快步走來。


    月光似乎在跟著他跑。


    他走到哪裏,哪裏便是一片清冷的明亮。


    此刻的聶紅昭罩著一件大紅鬥篷,瑟縮著身子,風毛遮住她大半張臉,隻有露出一雙與月爭輝又帶著幾分怯意的鳳眸。


    聶紅昭看著那個人越走越近。


    她心下突然緊張起來。


    怎麽會是他?


    為何會在這裏遇到他!


    也對……


    當年奪嫡,他是唯一站在慕容夙這邊的親王。


    當年若不是他一力輔佐慕容夙,又時常在琅琊王府接濟她與太後。


    她和太後隻怕也撐不到三年這麽久。


    隻是,聶紅昭有些怕他。


    怕見到他。


    慕容珩看著聶紅昭,雙眸清冷如月:“你是哪個宮的人,這麽晚了還在這裏?”


    聶紅昭聽了這話,一怔,忽然不知道怎麽迴答他。


    難道,她把自己當做了宮女?


    也對,繁芷臨走把夾襖給了自己,鬥篷雖遮住大半身形,但藍底碎花夾襖還是露出一半樣式在外麵。


    “抱歉。”慕容夙見聶紅昭一言不發,以為她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問話嚇到了,連忙解釋道:“我忘了去卿元殿的路,你知道怎麽去嗎?”


    聶紅昭微微一怔。


    不知如何迴答他。


    慕容夙棱角分明的臉上,有些窘迫,他道:“近來我總是忘記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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